沈清鸢的手还悬在“夜昭”琴弦上方,指尖能感觉到琴面的温度尚未散去。刚才那一战耗去了她不少心力,但她的意识仍紧绷着,不敢放松。琴体深处传来一阵细微的震颤,像是有什么东西在缓慢苏醒。
她没有收回手,反而轻轻拨动一根弦。音波顺着共鸣术探入琴心,这一次她听到了不同的情绪——不是杀意,也不是幻术的扭曲,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哀伤,像是一封从未寄出的信,压在胸口多年。
谢无涯站在她身侧,目光落在那把暗金宝琴上。他察觉到琴音的变化,眉头微动,却没有说话。
沈清鸢闭眼,继续引导音波深入。记忆碎片开始浮现:一座黄沙掩埋的城池,风中飘着红绸,一名少女跪在祭坛前,双手被割破,鲜血滴入铜盆。她听见有人念诵古老的誓词,说的是西域语言,但她仍能听懂其中一句——“以音为契,以身为祭”。
画面一转,少女回头望向远方,眼里有泪光。她低声说了一句话:“雪衣,活下去。”
沈清鸢猛地睁眼,呼吸一滞。她认出了那张脸,尽管被风沙磨得憔悴不堪,可眉眼间的轮廓分明与一人相似。
“你是……萧雪衣的姐姐?”
话音落下,琴身剧烈一震。黑气从琴缝中渗出,凝聚成一道人影。魔音使的残影再度出现,面具已经碎裂大半,露出半边脸颊。他的声音不再扭曲,变得低哑而清晰。
“我不是她姐姐。”他说,“我已经不属于萧家了。”
“那你为何要替她们嫁去西域?”沈清鸢盯着他,“你明明可以逃,可以反抗。”
魔音使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泛白。“我若不走,死的就是她。”他声音很轻,“萧家只能留一个女儿继承毒术。她是天生白发,被视为祥兆。而我……只是个被遗忘的长女。”
沈清鸢手指微颤。她想起萧雪衣曾说过的话——“我五岁那年,姐姐死在毒窟里,是我亲手给她收的尸。”原来那具尸体,不过是替身。
“你为什么不回来?”她问。
“我回来,只会害她。”魔音使苦笑,“他们让我修习心镜术,用声音操控人心。我的声音早已变了,脸也被毁了。我不能让她知道我还活着,更不能让她卷进这场交易。”
沈清鸢沉默片刻,改换曲调,弹起一段极轻的旋律。那是江南一带孩童常唱的小调,简单又温柔。她记得萧雪衣曾在一次宴席上哼过几句,当时所有人都笑她粗野不懂礼数。
魔音使的身体突然晃了一下。
“你也听过这首歌?”他喃喃道。
“她一直以为你死了。”沈清鸢看着他,“她恨自己活下来,恨自己夺走了你的位置。你知不知道,她每年都会去坟前烧一把新制的毒粉,说是给你陪葬?”
魔音使闭上眼,面具裂缝中渗出血迹。“我不敢见她。”他说,“我怕她看见我现在的样子,怕她知道这一切都是假的。我嫁西域,只为护她周全。只要她活着,我就没白走这一遭。”
林间忽然刮起一阵风,树叶翻飞。远处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个人影踏着落叶疾奔而来。
萧雪衣冲到现场时,双钩已握在手中。她一眼就看到了那张残破面具下的脸,脚步猛然顿住。她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手指松了又紧,紧了又松。
“是你?”她声音发抖,“你还活着?”
魔音使缓缓抬头,望着妹妹。他想抬手,却发现自己连完整的动作都做不了。他是靠着琴中残念才勉强凝聚形体,一旦消散,便再无归处。
“你不该来的。”他说。
“我不该来?”萧雪衣突然笑了,笑声里带着哽咽,“你说你要死在毒窟!你说你恨我夺了一切!我亲眼看着他们把你抬出去,我亲手给你擦的脸!现在你告诉我,你还活着?还成了西域的走狗?”
“我不是走狗。”魔音使低声说,“我是自愿的。”
“自愿?”萧雪衣怒极反问,“你自愿被人毁掉声音?自愿戴着这破面具四处杀人?自愿忘记自己是谁?你说你是为了我?那你有没有想过我怎么过的这些年?我每天都在想,是不是因为我活着,你才非死不可?是不是因为我生来就是白发,你就必须被牺牲?”
她一步步逼近,双钩指向对方咽喉。“你骗我!你一直都在骗我!”
魔音使没有后退。他静静地看着她,眼神里没有怨恨,只有疲惫和释然。
“如果我不骗你,你也不会活到现在。”他说,“如果你知道我还活着,萧家会立刻杀了你。他们会说你勾结外敌,意图动摇嫡系地位。我只能让你恨我,才能让你安全。”
萧雪衣的手开始发抖。“所以你就让我亲手毒杀你的替身?让我以为我早就是个孤女?让我在梦里一遍遍看着你死在我面前?”
“对不起。”魔音使说。
这三个字像刀一样刺进她的耳朵。她猛地扬起双钩,狠狠刺向对方胸口。
可就在即将命中的一瞬,她停住了。钩尖抵在他的衣襟上,微微颤动。
魔音使轻轻闭上眼。“杀了我吧。”他说,“至少这一次,我能为你而死。”
萧雪衣站着不动,呼吸急促。她的眼眶红了,却强忍着不让眼泪落下。她突然觉得手中的武器重得抬不起来。
“你凭什么决定我的命?”她咬牙说,“你凭什么替我选这条路?你以为你是在保护我?你不过是在逃避!你逃去了西域,留下我一个人面对那些人,面对那些毒,面对每一次夜里醒来都觉得身边少了一个人的日子!”
魔音使睁开眼,看着她。“我知道。”他说,“所以我不会求你原谅。我只是希望你能继续走下去,不管有没有我。”
萧雪衣终于撑不住,双膝一软,跪倒在地。她把头埋进臂弯,肩膀剧烈起伏。没有人听见她在说什么,但她的身体在颤抖,像是要把这些年压在心里的所有东西都哭出来。
沈清鸢慢慢放下手,琴音彻底停止。她没有上前,也没有开口安慰。有些真相太沉重,言语无法承载。
谢无涯终于动了。他走到沈清鸢身边,低声问:“你还好吗?”
她点点头,目光仍停留在那对姐妹身上。
魔音使的身影开始变得透明。他低头看了一眼妹妹,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
“替我……告诉她,我不是恨她。”他说完这句话,整个人化作点点黑灰,随风飘散。
空气中只留下一点余温,和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
萧雪衣抬起头时,眼前已空无一人。她怔怔地看着那片消散的地方,伸手想去抓,却只握住了一缕风。
她慢慢站起身,脸上泪痕未干,眼神却变了。不再是愤怒,也不是悲伤,而是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
她转向沈清鸢,声音沙哑:“你知道多少?”
沈清鸢迎着她的目光。“我知道你们都被利用了。”她说,“不只是你姐姐,还有你。萧家需要一个象征,也需要一个弃子。她给了你活路,代价是让你恨她一辈子。”
萧雪衣冷笑一声。“那你呢?你同情我?还是打算用这个秘密去换什么好处?”
“我不想换任何东西。”沈清鸢说,“但我希望你知道真相。因为你有权知道。”
萧雪衣盯着她看了很久,忽然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沈清鸢低头看了看怀中的“夜昭”,手指轻轻抚过琴弦。“因为我也曾被人瞒着真相,直到母亲死在我面前,我才明白,有些谎言比毒更致命。”
萧雪衣没再说话。她转身要走,却又停下。
“下次见面,”她说,“别指望我会感激你。”
说完,她迈步离开。背影笔直,脚步坚定,仿佛要把过去的一切都甩在身后。
林间恢复安静。风穿过树梢,吹动了几片落叶。沈清鸢仍抱着琴,指尖无意间碰到了一根弦,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响。
谢无涯看着她。“你还撑得住吗?”
她点点头,却没有动。
远处,一只乌鸦从枝头飞起,翅膀拍打的声音惊醒了寂静。沈清鸢抬起手,五指再次悬于“夜昭”琴弦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