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走出静室时,晨光已经照到了回廊的第三根柱子。她的手指还残留着琴弦的压痕,掌心微微发红。她没有停下,径直往山后走去。
药庐在竹林深处,屋檐下挂着几串风干的草药,随风轻轻碰撞。门帘半掀,裴珩站在外面,右手包着布条,血迹渗到外层。他听见脚步声,转过头来看了一眼,没说话。
沈清鸢走到他身侧,低声问:“你来了多久?”
“刚到。”他说。
帘内传来沙哑的声音:“你要的故事,带来了吗?”
是苏眠。他坐在案后,脸上的麻子在晨光里显得更深,喉饰垂在颈边,绿鹦鹉蹲在他肩上,翅膀收得紧紧的,不再叫嚷。
沈清鸢掀帘进去,在对面坐下。她的腰间玉管碰了一下桌角,发出轻响。她抬手抚过,共鸣术悄然启动。
“你要听什么故事?”
“真实的。”苏眠说,“关于死亡的。”
沈清鸢看了裴珩一眼。他站在门口,没有阻止。
她开口了:“宫宴那夜,下了雨。裴珩母妃喝了一杯温酒,当场倒地。太医查不出毒,只说心脉骤停。但裴珩在她枕下发现半片枯叶,上面有腥味。他认得那种味道,是他母妃睡前常闻的安神香里没有的。”
她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像从井底捞出来。她的指尖贴着律管,音波无声扩散。
眼前画面一闪——一个年轻女子倒在床前,手指抠进地板缝隙,嘴里吐出黑血。而另一个孩子跪在旁边,手里抱着一只破旧布偶,眼神空了。
那是裴珩。
沈清鸢顿了一下,继续说:“他抱着尸体三天没放手。第四天,他把匕首插进了那个太医的心口。他说,那人明明知道毒源,却不说。”
案后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撞在桌沿上,发出闷响。
苏眠低着头,喉饰剧烈震动。他的呼吸变了节奏,不再是伪装的粗哑,而是急促的、压抑的抽动。
沈清鸢听到了。她“听”到了对方心里的声音:一个少女躺在药炉旁,脸上盖着白布,手里攥着一张纸条。纸上写着:“哥,救我……他们说我是药人,可我只是想学医……”
她停住叙述。
屋里安静下来。连风都停了。
“你说过,你妹妹也死于毒?”她问。
苏眠没抬头。很久之后,他抬起手,一把扯下了喉饰。
声音变了。清越,带着年少时的书卷气。
“她死的那天,也是雨夜。”他说,“他们说她偷练禁方,用活人试药。可她只是想治好一个病人。她不知道那药还没成。”
他闭上眼,再睁开时,眼里有水光。
“他们把她拖去焚药房,当众烧死。我赶到时,只抢回一根发带。”
沈清鸢没动。她的共鸣术还在运行,但她不再探入,只是守着那一丝情绪波动。
“所以你不信世家。”她说。
“我不信权贵。”他说,“他们用命换药,再用药换权。可救人的人,最先死。”
他站起身,走到墙边暗格前,拉开一块木板,取出一只玉匣。打开后,里面躺着一株通体莹白的草,根须如丝,像是会自己呼吸。
“九转还魂引。”他说,“能解天下奇毒。包括萧雪衣下的‘痴心蛊’。”
沈清鸢伸手接过。草叶碰到指尖时,有一丝微弱的暖意。
她没有立刻收起来,而是轻轻放在桌上。
裴珩走了进来。他看着那株草,又看向苏眠。
“你为何肯给?”
“因为你母亲死时,没人替她说话。”苏眠看着他,“而我妹妹死时,我也沉默了二十年。”
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现在我说了。这药,给你。”
裴珩站在原地,没有动。他的右手慢慢松开,布条上的血印更重了。
沈清鸢拿起灵草,准备收进袖中。
就在这时,苏眠忽然说:“它只能解毒,不能解执念。”
她停手。
“有些人中毒,是因为心里早就有了病。”他说,“你懂的。”
沈清鸢点头。她懂。有些恨,比毒更难拔。
她将灵草收好,站起身。
“谢谢你。”
苏眠没回应。他重新戴上喉饰,声音又变回沙哑。但他看她的眼神不一样了,不再全是防备。
裴珩走到案前,脱下外袍,轻轻搭在苏眠肩上。
老医者一怔,抬头看他。
裴珩没说话,只是转身走向门口。
沈清鸢跟上去。两人并肩走出药庐,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叹息。
竹林外,阳光已经铺满小路。弟子们远远站着,不敢靠近。
“你不怕我说出那些事?”裴珩忽然问。
“怕。”她说,“但我更怕你不信我。”
他没再问。
两人走了一段,沈清鸢忽然停下。
“你还记得你母妃最后说的话吗?”
裴珩回头。他的脸色很淡,但眼睛深处有一道裂痕。
“她说了两个字。”他说,“‘别信’。”
沈清鸢心头一跳。
她想起昨夜合奏时,自己分神听到的那句话——“我若为帝,能否护她周全?”
原来他早就不信了。从那时候起,就不信了。
“那你现在信谁?”她问。
裴珩看着她,很久才开口:“我不知道。”
风吹过竹林,草摇晃动。远处传来弟子低声议论,说沈姑娘拿回了九转还魂引,说那草能活死人。
沈清鸢没理会。她只盯着裴珩的眼睛。
“那你得找个能信的人。”她说。
他没回答。
药庐内,苏眠仍坐在案后。绿鹦鹉跳到玉匣边,低头啄了啄空盒,又抬起头,小声咕哝了一句。
不是“快跑”。
是“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