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九带回裴珩的信后,沈清鸢立刻提笔写下新的警示。她将纸卷封入蜡丸,交到守夜人手中时,指尖微微发颤。肋骨处的钝痛没有消退,反而随着内息运转愈发清晰,像有细针在经脉里来回穿刺。
但她不能停。
铜牌是真,地点是虚。虎牢关不是主战场,真正的杀局在西岭坡。她翻看战报,目光落在驻守将领的名字上——那人三年前率军突袭我方粮道,手段狠厉,不留活口。可就在昨夜审讯中,她从暗探记忆碎片里看到的画面却让她迟疑:那名将领枕下压着一片干枯草叶,叶形细长,边缘微卷,分明是江南水边才有的芦苇。
一个自幼生长于北漠的人,为何会藏故乡的草?
她合上战报,唤来传令兵:“通知前锋营,暂缓进攻虎牢,所有兵力向西岭方向靠拢。”又低声补了一句,“让裴珩那边准备行动。”
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动案头烛火。她起身披上外袍,取琴入囊。
这一次,她要亲自去敌营走一趟。
夜色浓重,山道无光。沈清鸢贴着崖壁前行,脚步轻缓。前方就是外族大营,篝火连成片,巡逻骑兵每隔片刻便经过一次。她伏在坡顶草丛中,等一队人马走过后,迅速下滑至营帐外围。
主帐位于中央,比其他帐篷高出半尺,帐帘用铁钩固定。她绕到背风处,取出古琴放在膝上,指尖轻触琴弦。
《流水》起音,极低极缓。音波随风渗入帐内,不求传远,只求入心。
帐中守将正低头查看地图,忽然抬头,目光扫向帐门。他不动,手却慢慢移向枕下。片刻后,他抽出一片干枯的叶子,指腹摩挲叶脉,眼神恍惚了一瞬。
沈清鸢察觉到了。
情绪波动很弱,但确实存在——一丝压抑多年的思念,混着难以言说的痛。
她转调,琴音渐缓,化为《思乡曲》前引。旋律如丝,缠绕人心最深处。她调动共鸣术,以内力凝音,让每一个音符都直击对方心神。
帐外值夜的年轻侍从忽然肩膀一抖。他站着没动,眼角却滑下一滴泪。他没擦,也不知自己哭了。胸中像是被什么堵住,又像是被什么打开。母亲在村口折柳的画面突然浮现,春雨落在屋檐的声音清晰得如同昨日。
沈清鸢捕捉到这一丝波动,立刻加强音流。琴声无声扩散,渗入两人意识。
侍从终于跪地,从怀中掏出一卷油纸包裹的东西,双手捧出,声音哽咽:“将军……我们……还能回去吗?”
守将盯着那包东西,没有说话。
油纸打开,是一张边关布防图。
他伸手拿起,手指划过几处要道,最终停在西岭坡后的一条隐秘山径上。那里标注着“水源补给线”,并画了一个红圈。
他沉默良久,才低声问:“你从哪里拿来的?”
“昨夜换岗时,有人塞进我手里。”侍从低头,“他说……若想活命,就把这个交给您。”
守将闭眼,再睁眼时,眸光已变。
他将地图重新包好,放回案角暗格,转身走到床边,把草叶轻轻夹进一本旧书里。
然后他对侍从说:“你今晚没来过。”
侍从点头,退了出去。
沈清鸢在坡顶看着这一切,没有收琴。
她知道,还差一步。
仅凭一段琴音和一张地图,不足以让一个统帅下定叛变的决心。他还需要一个理由,一个让他相信南军已经掌握全局、抵抗无望的理由。
而这个理由,由裴珩送去。
黎明前最暗的时刻,一支商队缓缓靠近营地。车上装着盐铁货箱,领头的是个穿胡服的年轻人,脸上抹着灰土,说话带着西域口音。
正是裴珩。
他们顺利通过前哨盘查。墨九此前留下的通关暗记起了作用——臂上那道画痕与守军记录一致。
进入营地后,裴珩故意在酒肆停留。他灌了一口烈酒,大声对同伴说:“听说南军已经拿下虎牢,现在正往西岭急行,咱们再不走,就得撞上大军了!”
旁边几个守军将领听见,脸色一变。
消息很快传到主帐。
守将听完属下汇报,眉头紧锁。他反复摩挲那本旧书的封面,却没有下令追查消息真假。
他知道,这可能是个陷阱。
但他更知道,如果南军真的绕后成功,他的防线将在三日内彻底崩溃。
他站在帐中,久久未动。
天边刚露出一点白光,远处高地上传来琴声。
还是那首《思乡曲》,但这次不同。旋律完整展开,层层递进。先写春耕秋收,田埂上孩童奔跑;再写老母倚门,日日望归;最后是雪夜柴门被推开,一声“娘”喊出口,老妇跌坐在地。
帐中茶盏落地,碎裂。
守将闭目,许久才开口:“你……也听过这首曲子?”
帐外无人回答。
只有琴声继续。
侍从站在门口,早已泣不成声:“是娘……教我的。”
守将缓缓起身,走向案前,取出边关布防图,亲手封入竹筒。他提笔写下一行字:“愿以残生,换一族归途。”
然后唤来心腹,低声吩咐:“把这个送到南军前锋营,交给一位弹琴的女子。路上不要打开,也不要问。”
心腹接过竹筒,藏入怀中,连夜离去。
沈清鸢在坡顶等到第一缕阳光照上山顶。她看见一道黑影穿过山谷,朝着己方阵地奔去。
她松了口气,手指离开琴弦。
身体瞬间一软,扶住琴匣才没倒下。喉间腥甜再次涌上,她咬牙咽回去,抬手抹了嘴角。
远处营地一切如常,巡逻照旧,炊烟升起。没有人发现主将已在昨夜做出抉择。
但她知道,变了。
她收琴入囊,正要起身,忽听身后草丛轻响。
回头一看,一名守军打扮的男人蹲在那里,怀里抱着一把短弓。他抬头看她,眼神浑浊,嘴唇干裂,声音沙哑:“你是……那个弹琴的人?”
沈清鸢没答话。
那人没等她回应,只是把断弓放在地上,慢慢解开外衣。里面是一件褪色的布衫,胸前绣着小小的柳枝图案。
“我娘……也教过我听这首曲子。”他说,“她说,只要听见它,就说明有人记得我们是从哪里来的。”
说完,他站起身,转身走了,背影佝偻。
沈清鸢望着他远去,没有动。
风吹起她的衣摆,琴匣上的带子松了一截。
她低头去系,指尖刚碰到结扣,远处高地另一侧传来马蹄声。
她抬眼望去。
一骑快马冲上山坡,骑士滚鞍下马,单膝跪地,手中举着一个竹筒。
那是她熟悉的样式。
她站起身,朝那人走去。
离还有十步远时,骑士打开竹筒,取出一卷图纸展开。
晨光照在纸上,清晰可见西岭坡全境布防,以及那条被红圈标记的补给线。
她走近,伸手接过。
图纸入手微凉。
她正要开口,骑士忽然抬头,脸色骤变,指向她身后:“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