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卷着灰烬的气味扑在脸上,沈清鸢的手还按在琴匣上。她低头看着掌心,那根刻着“沈”字的毒针静静躺着,针尖朝下,像一根钉进皮肉的刺。
她没有动。
断崖下的粮车歪斜地停在乱石间,车板被谢无涯劈开一道口子,露出里面裹着油布的兵器残件。几具尸体倒在车轮旁,血已经凝了,颜色发黑。
谢无涯站在她身后三步远的地方,墨玉箫贴在腰后,手按着箫身。他没说话,也没靠近,只是盯着林子边缘。那里有片被踩倒的灌木,枝叶还在轻轻晃。
沈清鸢终于抬手,将毒针收进琴匣底层。她的指尖碰到了那根断弦,前日战场崩断的那根,一直留着。她没扔。
她转身走向主车。
脚刚踏上车板,共鸣术就开了。音波极轻,顺着她的呼吸散出去,在空气里划出一条线。她不是找杀意,是找情绪——那种藏在平静下面的、等着爆发的东西。
车里一股霉味混着干草的气息。她一步步走过去,手指搭在琴弦上。忽然,音波一滞。
角落里有一团热流。
不是恐惧,也不是愤怒。是一种近乎愉悦的期待,像人在等一场久违的重逢。
她停下。
就在这时,车底传来一声极轻的响动,像是指甲刮过木板。
她猛地拨弦。
嗡——
高频音节炸开,震得车壁簌簌落灰。一道人影从车底翻出,动作快得只留下残影。那人落地不稳,却立刻反手甩出三枚细针,直取南方营地方向。
沈清鸢琴弦再响。
银光破空,缠住飞针,将它们打落在地。
那人已退到崖边,背对着深谷。风吹起她的衣角,露出脚踝上的骨哨。
沈清鸢看清了她的脸。
年轻,白得不正常的肤色,眉心一点红痣。发间插着七根银针,一根不少。
萧雪衣。
她站在那儿,没逃,也没再出手。她只是看着沈清鸢,嘴角慢慢扬起。
“你挡得真快。”她说,“和你娘一样。”
沈清鸢没应声。
谢无涯已拔箫在手,一步跨到她身侧。他没吹曲,只是将箫横在胸前,目光锁住萧雪衣。
“你是萧家人。”他说。
萧雪衣笑了下,“我妹妹死在你们沈家门前,手里抓着半块饼。你说我是不是?”
沈清鸢记得那个冬天。雪下得很大,一个穿红袄的小女孩倒在台阶上,手里确实攥着半块芝麻饼。她当时让侍女送去一碗热粥,可人已经断气了。
她开口:“你来报仇?”
“报仇?”萧雪衣摇头,“我不报。我只想看看,你们这些贵人,护得住几个人。”
她说完,袖中双钩微动,却没有攻上来。她脚踝轻抖,骨哨发出一声短促的鸣叫。
远处林间嗡嗡声起。
蜂群来了。
谢无涯立刻抬手捂住口鼻,同时将内力灌入墨玉箫。清音响起,一圈波纹扩散,暂时逼退毒雾。但他被迟了一瞬。
萧雪衣已跃向崖边。
沈清鸢追上去两步,琴音再起,一道音刃切向她退路。可对方早有准备,袖中撒出一把粉末,遇风即燃,爆出一团刺目火光。
沈清鸢闭眼闪避。
再睁眼时,崖边只剩风声。
她走到边缘往下看。密林深处有道白色身影快速移动,很快消失在树影之间。
谢无涯走过来,声音低:“她知道你会用琴音截杀路。”
沈清鸢点头。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三枚毒针。其中一枚针尖朝上,刻着一个“沈”字。极细,像是用发丝雕出来的。
她蹲下,用指甲抠起那根针。
“这字不是新刻的。”她说,“是旧痕。”
谢无涯也蹲下来看了看,“有人专门磨出来,再重新用毒养过。”
沈清鸢站起身,把针收进琴匣。
她没再看林子。她转身走向另一辆粮车,掀开篷布。里面是空的。再掀一辆,也是空的。最后那辆装着半袋陈米,米粒发黄,显然放了很久。
“这不是补给车队。”她说,“是诱饵。”
谢无涯点头,“他们知道我们会来劫粮。”
“所以派了萧雪衣埋伏。”沈清鸢声音很平,“目标不是我,是裴珩。”
谢无涯没说话。
沈清鸢看向南方营地的方向。那边灯火未熄,但没有任何示警的信号。毒针没有击中目标,也没有引发混乱。
说明裴珩没事。
但她心里那根弦没松。
她想起糖罐底部的纸条:**勿信身边人**。
现在又出现萧雪衣,带着刻她姓氏的毒针,专挑裴珩所在方位下手。
这不是巧合。
她转身走向崖侧的一块巨石,那里堆着几具敌军尸体。她蹲下,翻看其中一人的衣领。内衬缝着一块布条,上面写着名字和籍贯,字迹工整。
她又看第二具,第三具。
都一样。
只有第四具尸体,衣领里没有布条。那人右手虎口有茧,是常年握刀的位置,但指甲干净,不像普通士兵。
她伸手探进他怀里。
摸出一块铜牌。
样式和前日那块云纹铜牌几乎一样,只是背面的文字不同。她没带药水,看不出内容。
但她能感觉到,这块铜牌的情绪不对。
它不“等待”。
它在“冷笑”。
她把铜牌塞进袖中。
谢无涯走过来,“你还想追?”
“追不上了。”她说,“她不是一个人来的。”
“你看出什么了?”
“她不怕死。”沈清鸢站起身,“她来不是为了杀人,是为了让我看到那根针。”
谢无涯沉默片刻,“你在怕什么?”
沈清鸢没答。
她走回主车,从车板缝隙里捡起一片碎布。是粗麻料,染成褐色,原本应该是车夫的衣服。她捏着布角,指尖传来一丝滑腻感。
不是血。
是某种油脂。
她凑近闻了下。
甜腥味,带着一点腐香。
是萧家常用的“引魂膏”,涂在尸体上能招虫蚁,也能掩盖其他气味。
她把布片扔了。
“她换了衣服。”她说,“但她不是车夫。她是被人放进来的。”
谢无涯皱眉,“谁放的?”
“我们的人。”沈清鸢说,“或者,混在我们中间的人。”
谢无涯眼神变了。
沈清鸢没看他。她走到崖边,望着下方山谷。月光照在乱石上,映出一道浅浅的车辙印,往西边去了。
不是来路。
是去路。
她突然明白过来。
“他们不是运兵器。”她说,“他们是运东西出去。”
谢无涯走过来,“运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但一定很重要。重要到要用假粮车、假士兵、假路线,还要拿我的名字当诱饵。”
她转身看向谢无涯,“你刚才为什么不追?”
谢无涯顿了一下,“我在等你下令。”
“你不觉得该追吗?”
“我觉得。”他说,“但我更觉得,你现在不能离开这里。”
沈清鸢盯着他。
他没躲她的目光。
两人对视片刻,风从崖上吹过,十二律管轻轻相撞,发出几声脆响。
沈清鸢收回视线。
她走回琴匣旁,打开盖子,把那根刻字毒针压在断弦下面。然后合上匣子,抱在怀里。
“通知各部。”她说,“今晚所有巡逻加一倍,任何人进出营地,必须验明身份。”
谢无涯点头,“你呢?”
“我去看看那些尸体。”她说,“从第一个开始。”
她抱着琴匣往营地走。
谢无涯站在原地没动。
直到她的背影快消失在坡下,他才低声说了句什么。
声音太轻,被风吹散了。
沈清鸢没听见。
她只觉得肋骨处传来一阵钝痛,像是有把锯子在慢慢拉。
她没停步。
营地门口的守卫换了一班。她走近时,其中一个抬手行礼。
她点头回应。
就在她即将迈入营门时,那人忽然开口:“沈姑娘。”
她停下。
“您刚才……是从断崖回来的?”
“是。”
“有没有看见……一个穿白衣的人?”
沈清鸢转过身。
“你说什么人?”
守卫犹豫了一下,“半个时辰前,有人看见一个女人往那边走。穿着白衣服,脚上没穿鞋。”
沈清鸢盯着他。
“后来呢?”
“后来……就没影了。”
沈清鸢没再问。
她走进营地,脚步没变。
但她左手已经按在琴匣上,指节微微发白。
风忽然大了。
她抬头看了眼天。
云层压得很低。
她继续往前走,穿过两排帐篷,走向停尸的帐子。
帐帘被风掀起一角。
她伸手掀开。
里面点着一盏灯。
六具尸体整齐地摆在地上,盖着白布。
她一步步走过去,掀开第一具的布。
是个中年男人,脸上有疤。
她翻看他的手,检查衣领,摸了摸怀中。
什么都没有。
她掀开第二具。
第三具。
第四具就是那个没有布条的。
她蹲下,再次翻找。这次她注意到他左袖口内侧有一道细小的裂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划破的。
她伸手进去。
摸到一小片纸。
拿出来一看,只有两个字:
**已送**
字迹很新,墨还没干透。
她盯着那张纸。
外面忽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很急。
她收起纸条,站起身。
帐帘被掀开。
一名亲卫冲进来,脸色发白。
“沈姑娘!”
“说。”
“西岭方向……发现一队马车,正往边境去。车上……车上全是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