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鸢的手指还停在琴弦上,余音未散。门外传来的那句话像一块石头砸进水面——西北三十里发现火光,疑似机关鸟坠落。
她没有起身,也没有说话。只是将琴轻轻推回原位,指尖在木面上划过一道短促的摩擦声。墨九站在门边,等她的命令。
“封锁区域。”她说,“不准任何人靠近。”
声音很稳,像是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但她心里清楚,那只鸟不是那么容易毁掉的。云铮不会让它轻易落地。
她站起身,披上外袍,转身朝地牢走去。脚步不快,也没停。沿途守卫低头让路,没人敢问一句。
地牢深处,云容被锁在铁链之中,长发披散,红裙沾了尘灰。她听见脚步声,慢慢抬起头,看见是沈清鸢,嘴角竟扬了一下。
“你来了。”她说,“是不是那孩子出事了?”
沈清鸢没答。她走到石台前坐下,把琴放在膝上。手指轻拨,《广陵散》的第一个音落下。琴声低沉,带着杀伐之气,直往人心底钻。
云容的脸色变了。
这不是普通的曲子。这是共鸣术的引子。每一次琴音震动,都会掀起她记忆最深处的画面。那些她藏了二十年的东西,开始往外涌。
枯井里的冷风,头顶那一小片天空,母亲的画像贴在墙上,她跪着抄《静夜思》,一遍又一遍。后来她嫁入云家,新婚夜丈夫不在新房,她在厨房亲手熬了毒药,看着他们一个个倒下。
还有那张纸。
沈清鸢的声音在琴声间隙响起:“你为什么留着我写的字?”
云容闭上眼。
“因为你写得像她。”她终于开口,声音嘶哑,“那个女人,我的母亲。她从来不认我,可你写的‘床前明月光’,和她小时候的笔迹一模一样。”
沈清鸢手指一顿。
“所以你就一直留着?”
“我不止留着。”云容睁开眼,目光灼热,“我去过沈家书房外面,看你写字。七岁的小姑娘,坐得端正,一笔一画都认真。我躲在窗后看了整整一个下午。那天晚上,我捡到了你扔掉的纸,就把它收了起来。这么多年,我一直带着。”
她说完,笑了。笑声里没有得意,只有一种近乎崩溃的疲惫。
沈清鸢换了曲调。《长相思》缓缓响起。这一次,琴音不再逼迫,而是牵引。她想听下去,听完整个故事。
云容的呼吸变得急促。她开始说。
她是前朝女帝与宫中乐师所生的女儿,生下来就被送走,养在偏院。女帝怕丑闻败露,从不曾公开承认。她长大后,靠一张画像认母,却连叫一声“娘”都不被允许。
后来前朝覆灭,她流落民间,受尽欺辱。再后来她嫁入云家,用三年时间毒杀全族,夺权上位。她要的从来不是权力本身,而是有人能正眼看她一次,承认她存在。
“你们都说我是魔头。”她盯着沈清鸢,“可你呢?你不也是靠着嫡女身份活下来的吗?如果当年你母亲教我写字,如果她肯看我一眼,我会不会变成另一个你?”
沈清鸢没动。
琴声继续。
云容说起她如何找到天机卷残页,如何与魔教交易,借他们的势力重建前朝旧制。她培养谢无涯,让他成为复仇的刀;她操控萧雪衣,让她替自己清除异己。她甚至在暗中扶持裴珩,因为他母亲是她的表姐,她想通过他掌控皇权。
“我不是要毁这天下。”她说,“我是要它重新洗牌,让我也能站在上面。”
话音落下时,琴声也停了。
沈清鸢抬手,将最后一根弦轻轻压住。屋里安静得能听见铁链的微响。
云容喘着气,像是说完这些话耗尽了力气。但她的眼神依旧锋利,没有求饶,也没有后悔。
门被推开。
裴珩走了进来。他穿着玄色劲装,腰佩长刀,手上戴着那枚玄铁戒。他看了一眼云容,又看向沈清鸢。
“都听到了?”他问。
沈清鸢点头。
“她的话有几分真?”
“全是真的。”她说,“我用琴音试过。她说每一句的时候,心跳和呼吸都对得上。”
裴珩沉默片刻,走到云容面前。
“你知道你的罪够死多少次吗?”
云容冷笑:“我知道。但你不会现在杀我。”
“为什么?”
“因为你要用我。”她抬头看他,“你要拿我当祭品,告诉天下人前朝余孽已除。你要开庭公审,让百姓亲眼看到我被押上刑场。这样你才能名正言顺地接管五世家,对不对?”
裴珩没否认。
他转头看向沈清鸢:“你觉得呢?”
“我不同意私刑。”她说,“她该死,但不能死在暗处。”
裴珩看着她,眼神慢慢变了。不再是试探,也不是争执,而是一种真正的认可。
他解下腰间的龙纹玉佩,又从怀中取出一支墨玉箫。那是谢无涯前日托人送来的,说是“物归原主”。
他双手递出。
“这个,给你。”
沈清鸢没推辞。她接过玉佩和箫,放在琴匣之上。两件信物并排躺着,像是一种交接。
“这不是奖赏。”裴珩说,“是证明。证明有些人活着,不是为了赢,而是为了让这个世界少一点荒唐。”
沈清鸢低头看着那两样东西,没说话。
但她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从前那些争夺、算计、流血,都是为了拿到这些东西。现在它们就在她手里,反而没什么感觉了。
门外传来脚步声。
两名禁军走进来,手持铁铐。他们是来提人的。
云容被拽起身时,忽然停下,回头看向沈清鸢。
“你会比我更孤独。”她说,“因为我至少还有执念。你呢?等这一切结束,你还剩下什么?”
沈清鸢没抬头。
她只是伸手,将琴盖合上。
咔的一声,扣紧。
禁军押着云容往外走。她的红裙拖过地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走到门口时,她忽然笑了。
“谢谢你让我把话说完。”她说。
然后人影消失在走廊尽头。
屋里只剩两个人。
裴珩站在原地没动。
“你打算怎么处理她?”他问。
“交给朝廷。”她说,“公审三日,让所有人知道真相。”
裴珩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不用。”她说,“这件事我已经决定了。”
他看了她一会儿,转身准备离开。
走到门边时,他又停下。
“沈清鸢。”他背对着她喊她的名字,不像从前那样叫“阁主”或“沈姑娘”。
“嗯?”
“你比我们都强。”他说完,推门出去。
屋里彻底安静了。
沈清鸢坐在那里,手指慢慢抚过琴身。木头还是温的,像刚被人弹过。
她打开琴匣,把龙纹玉佩和墨玉箫放进去。动作很慢,也很稳。
外面天光已经大亮。阳光照进地牢口,落在台阶上,形成一道斜斜的光带。
她站起身,抱着琴往外走。
经过一面墙时,她忽然停下。
墙上有一道裂痕,是之前墨九用流星锤砸出来的。裂痕深处,还卡着一小片纸角。
她伸手抠出来。
是一截烧焦的纸,边缘发黑,中间勉强能看出几个字——“举头望明月”。
是《静夜思》的下半句。
她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把它折好,放进袖中。
脚步继续往前。
走出地牢时,弟子们站在两侧,没人说话,全都低头行礼。
她没停下,也没回应。
一直走到庭院中央,她才站定。
抬头看天。
风从南面吹来,带着湿气。天上没有鸟影,也没有银点。
那只机关鸟再也没有飞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