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山泊的聚义厅,从未像今日这般肃杀、压抑。
原本象征江湖义气、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热闹场所,此刻却像森罗殿。
厅内灯火通明,却驱不散那弥漫在空气中的沉重与寒意。
梁山泊大小头领,但凡能走动的,几乎全部到场,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大厅中央那个蜷缩着像失去灵魂的黑色身影上。
李逵。
他依旧穿着那身被血痂和泥污浸透硬邦邦的破旧黑衣,怀里紧紧抱着那个粗陶酒坛,仿佛那是他身体的一部分。
他低着头,乱糟糟的须发遮住了大半张脸,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感受到一种死水般的沉寂。
他身上那些狰狞的伤口只是被草草处理过,有些还在微微渗着血,但他似乎毫无所觉。
他就那样跪在冰冷的青石地上,对周遭的一切充耳不闻,仿佛置身于另一个世界。
宋江端坐在正中的虎皮交椅上,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着。
他的右手手腕缠着厚厚的绷带,固定着夹板——那是被入魔的李逵生生捏断的。
不仅仅是手腕的疼痛,更是心头的剧痛和一种被背叛的愤怒,灼烧着他的理智。
吴用站在他身侧,羽扇轻摇,眉头紧锁,眼神复杂地扫过厅内众人,最后落在李逵身上,轻轻叹了口气。
戴宗则站在另一侧,面沉如水,目光低垂。
“李逵!你可知罪?”宋江终于开口。
声音在空旷的大厅内回荡。
李逵没有任何反应,连抱着酒坛的手指都没有动一下。
仿佛宋江呵斥的是空气。
这种无视,更加激怒了宋江。
他左手猛地一拍座椅扶手,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李逵!抬起头来!”宋江厉声喝道,“你看看!你看看这聚义厅!看看你身边的这些兄弟!你再看看你自己!你大闹山寨,打伤头领,屠戮士卒,更是私自下山,在曾头市营寨中不分青红皂白,滥杀无数!你眼里可还有梁山泊的规矩?可还有我这个哥哥?可还有半点兄弟情义?”
一连串的质问,敲打在每个人的心上。
厅内不少头领看向李逵的目光中,也带上了愤怒和谴责。
李逵那日的疯狂,确实让许多弟兄寒了心。
李逵依旧沉默。
怀里的酒坛抱得更紧了些。
宋江见他这副模样,气得浑身发抖,痛心疾首道:“铁牛!我宋江自问待你不薄!当日江州法场,你舍命相救,这份情义,我宋江铭记于心,从未敢忘!上了梁山,我何曾亏待过你?大碗酒,大块肉,哪个兄弟有的,你李逵没有?!可你……可你如今竟做出这等事来!你让我……你让梁山泊的众位兄弟,如何看你?今日,你若不能给众兄弟一个交代,我宋江……我宋江也护不住你!”
最后几句话,宋江是吼出来的,带着痛楚和无奈。
公审李逵,是众意,更是为了稳定军心。
李逵犯下的过错,太大了。
厅内一片窃窃私语,不少头领纷纷点头,显然认同宋江的说法。
李逵必须为他的行为负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李逵,终于有了动静。
他缓慢地抬起了头。
当众人看到他那张脸时,都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连宋江的呵斥声都戛然而止。
那不是一张活人的脸。
脸色是一种缺乏生气的灰败,皮肤干枯,紧紧包裹着高耸的颧骨。
而最令人心悸的,是那双眼睛。
曾经如燃烧炭火般的赤红眸子,此刻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冰冷死水。
里面没有愤怒,没有委屈,没有愧疚,甚至没有疯狂过后残留的暴戾,只有一片虚无的的空洞。
仿佛所有的情感,所有的生机,都已经被抽干,只留下一具空荡荡的躯壳。
他就用这样一双眼睛,平静地看着暴怒的宋江,看着厅内所有或谴责、或痛惜、或冷漠的目光。
然后,他松开了抱着酒坛的一只手。
那只布满老茧和伤疤的大手,缓缓伸进了自己那件污秽不堪的衣襟里,摸索着。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不知道这个状态下的李逵想要做什么。
戴宗的身体微微绷紧,花荣的手指下意识地搭上了弓弦。
李逵的手在衣襟里停留了片刻,然后,他掏出了两样东西。
那不是武器,也不是什么珍宝。
那是两颗已经有些干瘪、颜色暗沉、甚至带着明显烧灼痕迹的——人头!
人头的断颈处参差不齐,显然是被蛮力硬生生撕扯下来的!
面容虽然因为死亡和损坏而扭曲变形,但厅内一些与曾头市交战过的老弟兄,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左边那颗,面容阴鸷,颧骨高耸,正是曾头市的太公,曾弄!
曾家五虎的父亲,梁山泊的死敌!
右边那颗,虽然半边脸被烧焦,但那双兀自圆睁充满了惊骇与不甘的三角眼,以及那特殊的脸部轮廓,赫然是曾头市的顶梁柱,神箭手——史文恭!
轰——
整个聚义厅炸开了锅!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血腥无比的一幕震撼得目瞪口呆!
曾弄!
史文恭!
这两个让梁山泊损兵折将、恨之入骨的死敌的头颅,竟然被李逵用这种方式,带回了聚义厅!
他竟然在那种彻底疯狂、身受重伤的状态下,于万军之中硬是找到了曾弄和史文恭,并且徒手撕下了他们的头颅!
这是何等的凶悍!
何等的执念!
李逵没有理会众人的震惊。
他用那双空洞的眼睛,看着脸色骤变、一时语塞的宋江,将两颗血淋淋的人头,随手扔在了自己面前的青石地上。
“咕噜噜……”人头在地上滚动了几下,停住,那双死不瞑目的眼睛,正好对着宋江的方向。
李逵看着宋江,用他那沙哑的声音,一字一顿地说道:
“哥哥……要交代……”
“这……够不够?”
声音不高,却劈在了每个人的心头!
他用两颗血仇的头颅,来回应宋江的质问,来作为他对梁山的“交代”!
简单,粗暴,直接,却又充满了讽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