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浓重地笼罩着梁山后山。
风穿过林隙,发出呜咽般的低啸,与山溪的潺潺水声交织,将这寂静的夜衬托得愈发令人心悸。
李逵的木屋内,油灯如豆,光线昏黄。
他坐在硬板床上,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对黝黑的板斧。
斧刃上的血槽早已被反复清洗,但在跳动的火光下,依旧残留着白日里那些流寇鲜血的暗红。
他身上崩裂的伤口已被军医重新包扎过,但剧烈的动作和沸腾的情绪,让他此刻依旧感到一阵阵虚脱般的疲惫和深入骨髓的隐痛。
然而,比身体更难受的,是心里那一片空落落的荒芜。
杀戮并未带来预期的宣泄,反而像是饮鸩止渴,短暂的麻痹过后,是更深的苦涩与迷茫。
张横那冰冷刻毒的话语,朴杏儿惊惧含泪的眼眸,如鬼魅般在他脑海中盘旋不去。
就在这时,木屋那扇并不牢固的门,被人从外面轻轻推开,没有发出丝毫声响。
李逵霍然抬头,赤红的眼睛里布满警惕,手下意识地握紧了板斧。
但当他看清来人时,却愣住了。
是朴杏儿。
她穿着一身深色的粗布衣裙,头发有些凌乱,脸上毫无血色,那双总是带着惊怯的眸子,此刻却盈满了某种决绝的光芒,如暗夜里燃烧的星火。
她站在门口,纤细的身影在夜风中微微颤抖,像是随时会被吹折的芦苇。
“李……李大哥……”她的声音很轻,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
李逵站起身,动作太大牵动了伤口,疼得他咧了咧嘴,但他顾不上这些,只是惊愕地看着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她:“杏儿?你……你咋来了?”
“哥哥他……睡了。”朴杏儿快步走进屋内,反手轻轻掩上门,背靠着门板,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胸口剧烈起伏着,“我……我是偷跑出来的。”
她抬起头,目光直视李逵,那眼神复杂得让李逵心头莫名一紧——有恐惧,有悲伤,有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然,还有一丝他看不懂的悲哀。
“李大哥,你快走!”朴杏儿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急促,“离开梁山!现在就走!”
李逵懵了:“走?为啥?俺又没做错事!是那些流寇先欺压百姓……”他以为朴杏儿是听说了他白日滥杀的事(尽管他并不认为那是滥杀)而来责怪或驱赶他。
“不是因为这个!”朴杏儿用力摇头,泪水终于控制不住地滑落,“是因为我!是因为我啊,李大哥!”
她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破碎而绝望:“张横哥哥……他明日就要强行带我离开梁山,去一个……一个很远的地方,再也不回来了。而且……而且他怕你阻拦,已经……已经暗中通知了曾头市的残余势力,还有……还有‘影镰’的人!他们知道你伤重未愈,落单在此,天亮之前,必定会围剿过来!”
“影镰?”李逵眉头拧成了一个疙瘩,这个词他似乎在哪儿听到过,但混沌的脑子一时想不起具体是什么。
但“曾头市”和“围剿”他听懂了。
一股被背叛的怒火混合着战斗的渴望,立刻冲上了头顶,“直娘贼!张横那鸟人,竟敢勾结外人害俺?俺去劈了他!”
他提起板斧就要往外冲。
“不要!”朴杏儿却猛地扑上前,不顾一切地抱住他的胳膊,她的力气小得可怜,但那冰冷带着绝望的触碰,却像一道枷锁,定住了李逵的脚步。
“你不能去!李大哥!”朴杏儿仰着泪脸,哀哀地看着他,“张横哥哥他……他都是为了我……他有他的苦衷……你若杀了他,我……我……”她哽咽着,说不下去,只是用力摇头,泪水滚落在李逵粗糙的手臂上,灼得他皮肤生疼。
李逵低头看着这个哭得浑身颤抖的女子,心中的暴怒迅速消散,只剩下一种钝钝的疼痛。
他不明白那些复杂的“苦衷”,但他看懂了她的绝望和她不希望他伤害张横。
“那……那俺咋办?”他茫然地问,像个迷失了方向的孩子。
“走!李大哥,你快走!”朴杏儿松开他的手臂,用力推着他,“离开这里,回前山寨去找戴院长,去找宋江哥哥!他们能护住你!”
回前山寨?
李逵下意识地摇头。
不,他不能回去。
张横的背叛,让他觉得无颜面对宋江和戴宗,仿佛是自己惹来的麻烦,连累了山寨。
而且,那种被怜悯的感觉,让他窒息。
他看着眼前泪人般的朴杏儿,忽然冒出一个念头,一个简单、直接、蛮横的念头。
“你跟俺一起走!”他抓住朴杏儿纤细的手腕,声音沙哑却坚定,“俺带你走!俺保护你!看哪个鸟人敢动你!”
朴杏儿浑身剧震,难以置信地看着李逵。
他那双赤红的眼睛里,没有算计,没有权衡,只有一种护崽般的纯粹和固执。
跟他走?
亡命天涯?
前途未卜,危机四伏,简直是疯狂!
然而,看着他的眼神,感受着他手掌传来的滚烫而粗糙的温度,一股奇异的热流竟冲散了些许她心中的冰冷和恐惧。
留下,意味着被哥哥带走,意味着重新回到那令人窒息的命运漩涡,或许再也见不到这个肯为她去摘青杏的莽汉。
跟他走,或许是条死路,但……
“我……”朴杏儿嘴唇颤抖着,只是一个字的犹豫,却仿佛耗尽了她一生的勇气。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几声夜枭的啼叫,声音凄厉,带着一种不祥的韵律。
朴杏儿脸色骤变:“来不及了!他们……他们可能提前到了!李大哥,快走!”
她不再犹豫,反手紧紧抓住李逵的手:“我跟你走!”
这一刻,她选择了相信这抹黑暗中唯一的炽热而笨拙的亮光。
李逵不再废话,一把将朴杏儿拉到背上,用撕下的布条迅速将她固定好。
她的身体很轻,伏在他宽阔的背上,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却又仿佛承载了他从未感受过的分量。
他不知道全世界有多重,但此刻,他觉得背上就是他的全世界。
抓起双斧,李逵一脚踹开木屋的后窗,如矫健的黑豹,背着朴杏儿,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重的夜色之中。
他选择了一条最为陡峭人迹罕至的后山小路。
这里没有路,只有嶙峋的怪石、纠缠的荆棘和深不见底的黑暗。
就在他们离开后不到一炷香的时间,数道如鬼魅般的黑影便出现在了李逵的木屋周围。
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手中拿着闪烁着幽光的兵刃,正是“影镰”的杀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