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康府外的江风带着湿润与暖意,吹拂着张顺疲惫却坚毅的脸庞。
他成功了。
凭借着超凡的水性与对水路的熟悉以及一股不救回兄弟誓不回的狠劲,他硬是在李逵毒性彻底爆发前,闯过重重关卡,见到了建康府的神医安道全。
过程自是惊心动魄,水下潜行,避开巡船,夜闯医馆,甚至与安道全的随从发生了冲突。
但当安道全看到张顺背上那个气息奄奄身中奇毒的黑大汉,以及张顺那布满血丝跪下哀求的眼神时,这位见惯了生死的名医,终究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安道全不愧神医之名。
他用金针度穴,暂时护住李逵心脉,又以独门秘药外敷内服,硬是将李逵从鬼门关前一点点拉了回来。
只是那“幽冥草”之毒实在霸道,虽保住了性命,但余毒清除缓慢,李逵的身体极度虚弱,需要长时间的静养。
安道全也随着张顺来到了梁山。
梁山泊,后山一处僻静的山坳里,新起了几间简陋却结实的木屋。
这里远离山寨的喧嚣与纷扰,阳光充足,空气清新,旁边还有一条清澈的山溪潺潺流过,是吴用特意为李逵挑选的养伤之地。
李逵在床上躺了整整半个月。
这半个月,对他而言,比在曾头市军的箭雨中冲锋还要难熬。
他感觉自己的身体像是一具被掏空了棉絮的破布娃娃,软绵绵的使不上半分力气。
那该死的毒虽然被压制住,但偶尔还会在四肢百骸里流窜,带来一阵阵蚀骨钻心的酸麻和隐痛。
他烦躁,他易怒,像一头被囚禁在笼中的受伤猛兽。
送来的汤药,他常常打翻;精心烹制的食物,他食之无味。
他怀念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痛快,怀念双斧在手、砍杀一切的酣畅淋漓。
每当这时,只有两个人能勉强安抚住他。
一个是戴宗。
他会用那双沉稳的眼睛看着李逵,语气平静:“铁牛,想死容易,想活难。你这条命,是张顺兄弟从阎王爷手里抢回来的,是安神医费尽心力救回来的。你若自己不惜命,对得起谁?”
李逵可以对着任何人撒泼耍横,唯独在戴宗面前,总会收敛几分。
他知道,戴宗说的是对的。
张顺兄弟为了他,千里奔波,冒了天大的风险。
他这条命,不再只属于他自己。
而另一个能让他安静下来的人,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是朴杏儿。
在张顺前往建康府期间,张横终究不放心弟弟,也驾船来到了梁山。
他本想将朴杏儿安置在更为隐秘安全的地方,但朴杏儿听说李逵为救梁山身中剧毒、命悬一线后,那双总是带着惊怯的眸子里,竟流露出一种罕见的坚持。
她轻声对张横说李大哥是好人,是为了大家才受伤的,她懂得一些草药,想去帮忙照料。
张横看着朴杏儿眼中那抹柔和却坚定的光,反对的话在嘴边转了几圈,最终还是化作一声无奈的叹息。
他了解杏儿,她外表柔弱,内心却自有主张。
于是,在征得宋江和戴宗同意后,张横带着朴杏儿,也住进了后山这处山坳,就在李逵养伤的木屋旁边,又搭了一间小屋。
朴杏儿的到来,像一缕温柔的风,吹进了这间充满药味和暴躁气息的木屋。
她依旧话不多,依旧容易害羞,走路悄无声息。
但她每日都会准时送来熬好的汤药,会带着清新气息的布巾,为李逵擦拭额头和手臂。
她不会像戴宗那样讲大道理,也不会像张顺那样插科打诨,她只是安静地做着她认为该做的事情。
起初,李逵对这个“小白花”一样的女子感到浑身不自在。
她太干净,太柔弱,让他觉得自己粗重的呼吸都会惊扰到她。
她靠近时,他身上那股混合着药味和汗臭的气息,会让他莫名地感到一丝羞愧?
他不敢看她那双清澈的眼睛,只能别扭地转过头,或者干脆闭上眼睛装睡。
但朴杏儿似乎并不害怕他。
她只是耐心地做着她的事。
偶尔,她会用那吴侬软语,轻声说一句:“李大哥,该喝药了。”或者,“李大哥,伤口还疼吗?”
她的声音像山涧的溪流,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
渐渐地,李逵不再抗拒她的靠近。
他甚至开始期待每天她端着药碗走进来的那一刻。
他会偷偷睁开一条眼缝,看着她纤细的身影在屋内忙碌,看着她小心翼翼地将药吹凉,看着她因为他的配合而微微弯起的嘴角。
一种笨拙而纯粹的温柔,在这个莽汉的心中悄然生长。
一日午后,阳光透过窗棂,在屋内投下斑驳的光影。
李逵喝过药,感觉精神稍好,靠在床头。
朴杏儿没有立刻离开,而是坐在窗边的矮凳上,手里拿着针线,缝补着一件李逵磨破的旧衣。
阳光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
屋内很安静,只有山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和溪水流淌的潺潺声。
朴杏儿忽然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望向窗外远山那一抹隐约的淡粉色,眼神有些迷离,轻声自语道:“听说……梁山泊的杏花开了……一定很好看吧……”
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向往,一丝忧伤,仿佛那盛开的杏花勾起了她某个遥远而柔软的回忆。
李逵正愣愣地看着她的侧影,听到这句话,浑身一震。
杏花?
他顺着她的目光望向窗外,只看到一片葱郁的绿色。
他这辈子,眼里只有血的红,土的黄,斧刃的黑,何曾留意过什么花花草草?
杏花是什么样子?红的?白的?香的?臭的?
他不知道。
但他记住了朴杏儿说这句话时的神情,记住了她语气里那一点点向往。
她想看杏花。
这个念头,如在他混沌的脑海里投入了一颗石子,漾开了圈圈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