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横将朴杏儿送回内舱后,重新坐下,脸上的温和已然消失,又恢复了那副冷硬模样,但眼神中的警惕,似乎因为朴杏儿的出现,而更加深重了。
他沉默地看着戴宗和宋江,又瞥了一眼兀自盯着内舱布帘发愣的李逵道:
“宋公明,戴院长,你们的名头,我张横佩服。我弟弟既然带你们来了,这个忙,我可以帮。”
戴宗和宋江闻言一喜。
但张横话锋一转,目光锐利如刀,尤其钉在李逵身上:“但我这船上,有我要守护的人。你们可以在此暂避,但须守我的规矩!第一,不得泄露此地位置;第二,不得招惹是非;第三——”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离杏儿远点!”
最后这句话,几乎是盯着李逵说的。
李逵被他充满敌意的目光一刺,猛地回过神,心头火起,想要反驳,却被戴宗用严厉的眼神制止。
“张横兄弟放心,我等绝非不知好歹之人,定当严守规矩,绝不给兄弟添乱。”戴宗郑重承诺。
张横这才点了点头,脸色稍霁:“我会安排人留意江州方向的动静。你们且安心住下,但记住,此地非久留之所。”
安排妥当后,张横便起身离开了船舱,似乎不愿与他们多待。
张顺对戴宗和宋江歉然道:“我哥哥他……性子便是如此,尤其关乎杏儿姑娘,他格外紧张,二位哥哥莫要见怪。”
戴宗摆手表示理解。
他看得出来,那朴杏儿身上必有故事,而张横,这个纵横江河的悍匪,将其视为逆鳞。
夜深了。
张顺安排戴宗和宋江在船舱一侧休息。
李逵则被带到船头一个堆放杂物的狭小舱室。
他躺在硬邦邦的板铺上,翻来覆去,却怎么也睡不着。
脑子里一会儿是江阴镇那豪强被拍碎脑袋的血腥场面,一会儿是张横那冰冷警惕的眼神,但更多的,却是那个叫朴杏儿的女子,那双清澈、惊怯、带着忧伤的眼睛,和她纤细柔弱的身影。
他想起张横那句“离杏儿远点”,心里就一阵莫名的烦躁。
他李逵虽然浑,但也知道好歹,那女子一看就是可怜人,他怎么会去伤害她?
他只是……只是觉得看她那害怕的样子,心里不舒服。
一种笨拙而纯粹的保护欲,在这个只知道杀戮与忠义的莽汉心中悄然滋生。
他不明白这是什么,只是遵循着本能。
接下来的两天,风平浪静。
鬼头船隐蔽在水湾深处,与世隔绝。
张横每日除了操练手下几个船工,便是待在朴杏儿所在的内舱附近,很少与戴宗等人交流,保持着一种疏离的警惕。
朴杏儿更是深居简出,不再露面。
李逵被严令待在指定区域,无所事事,憋得浑身难受。
他不敢违背戴宗和张顺的叮嘱,更不敢去触张横的霉头,只能每天对着江水发呆,或者擦拭他那对宝贝板斧。
直到第三天傍晚。
李逵实在闷得发慌,趁着戴宗和张顺在舱内与宋江商议事情,张横也在船尾检查缆绳,他偷偷溜到甲板另一侧透气。
暮色四合,水湾上空无一人,只有归巢的水鸟掠过水面。
就在这时,他看到一个纤细的身影,正蹲在船尾靠近水边的地方,似乎正在费力地清洗着什么。
是朴杏儿。
她挽起了袖子,露出一截白皙得晃眼的手臂,正用一块布,小心翼翼地擦拭着几株带着泥土的草药?
她的动作很轻,很专注,侧脸在夕阳余晖下,勾勒出柔美的线条,但微微蹙起的眉宇间,依旧笼罩着那层化不开的轻愁。
忽然,一阵较强的江风吹来,将她放在身旁的一株草药卷起,朝着船外落去。
“啊……”朴杏儿轻呼一声,下意识地伸手去够,身体因此失去了平衡,眼看就要跌入水中!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黑色的旋风卷过!
李逵想也没想,本能般冲了过去!
他速度极快,在朴杏儿即将落水的瞬间,一把抓住了她的胳膊!
他的手掌粗糙如锉刀,力量又大,抓住朴杏儿纤细的胳膊时,让她痛得闷哼了一声,小脸立刻煞白。
李逵吓了一跳,连忙松开手,像是被烫到一样,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看着朴杏儿惊恐地后退两步,紧紧靠着船舷,身子瑟瑟发抖,如风中的落叶。
“俺……俺不是故意的……”李逵憋红了脸,笨拙地解释,他从未如此紧张过,“俺看你差点掉下去……”
朴杏儿惊魂未定,抬头看着这个高大如山面目凶恶的黑汉,他脸上那焦急又笨拙的表情,与他凶悍的外表形成了巨大的反差,反而让她心中的恐惧稍稍减轻了一丝。
她认得他,是那天跟着张顺哥哥一起来的人之一。
“多……多谢……”她声音细弱,依旧带着颤抖,低下头,不敢再看李逵。
李逵见她没有责怪自己,反而道谢,心里一块大石头落了地,挠着头嘿嘿傻笑了两声,露出与他形象极不相符的憨直。
他看了看掉在水里那株草药,瓮声瓮气地问道:“你……你洗这个做啥?”
朴杏儿犹豫了一下,小声道:“是……是给张横哥哥敷伤口的药……前几日他不小心伤了手臂……”
李逵这才想起,似乎看到张横左臂上缠着新的布条。
他哦了一声,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两人之间陷入了一种尴尬的沉默。
朴杏儿偷偷抬眼,看了看李逵。
他站在那里,像一尊黑色的铁塔,挡住了大半江风,虽然样子吓人,但眼神里却没有张横哥哥那些手下常有的淫邪和贪婪,反而有种……孩童般的直愣和一丝局促。
她鼓起勇气,轻声问道:“你……你叫李逵?”
“嗯!俺是李逵!江湖人称黑旋风!”李逵立刻挺起胸膛,像是被点名般大声回答,随即又觉得自己的声音太大,可能会吓到她,连忙压低了些,“你……你叫朴杏儿?”
“嗯。”朴杏儿轻轻点头。
又是一阵沉默。
李逵搜肠刮肚,想找点话说,他看着她苍白的小脸和单薄的身子,忽然冒出一句:“你……你冷不冷?饿不饿?俺那里有肉干!”
朴杏儿被他这没头没脑的关心弄得一怔,随即轻轻摇了摇头:“不……不冷,也不饿。谢谢李……李大哥。”
一声“李大哥”,让李逵浑身一震,心里像是有股暖流淌过,酥酥麻麻的。
他咧开大嘴,又想傻笑,却听到船尾传来张横冰冷的呵斥:
“杏儿!谁让你出来的!回去!”
朴杏儿吓得浑身一颤,像受惊的兔子,不敢再看李逵,慌忙端起木盆,低着头匆匆跑回了内舱。
张横大步走过来,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目光像两把冰锥,狠狠刺向李逵:“我警告过你!离她远点!你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吗?”
李逵被他眼中的杀气和敌意激得心头火起,但想起朴杏儿那声“李大哥”,又强行把怒火压了下去,梗着脖子道:“俺没碰她!是她差点掉水里,俺拉了她一把!”
张横根本不信,或者说,他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李逵靠近了朴杏儿。
他上前一步,几乎与李逵脸贴着脸,压低声音,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黑厮,我不管你是谁,有什么本事。再让我看见你靠近杏儿三步之内,我拼着得罪宋江、戴宗,也要把你剁碎了喂江里的王八!你信不信?”
浓烈的杀气扑面而来。
李逵拳头攥得咯咯作响,赤红的眼睛死死瞪着张横,胸膛剧烈起伏。
他从未受过如此威胁,若是平时,早就一斧头劈过去了。
但此刻,他脑海中闪过朴杏儿那双惊怯的眼睛,还有她离去时那单薄无助的背影。
他猛地转过身,不再看张横,从牙缝里挤出一个字:
“哼!”
然后,大步流星地走回了自己那间杂物舱,将门板摔得震天响。
张横看着他的背影,眼神冰冷而复杂。
他回头望了一眼内舱的方向,那里面,藏着他拼尽一切也要守护的秘密,和那个让他这艘从不载女人的“船火儿”,破了例的女子。
他绝不允许任何人,尤其是李逵这种煞气冲天的灾星,靠近她,打破她好不容易得来的平静。
夜色,再次笼罩鬼头船。
李逵躺在板铺上,睁着眼睛,看着低矮的舱顶。
张横的威胁还在耳边回响,但他心里想的,却不是愤怒,而是朴杏儿那声细弱的“李大哥”,和她差点落水时那惊恐无助的样子。
一种陌生酸涩而又带着一丝奇异暖流的情愫,在他那颗被杀戮和愤怒填满的心里,悄然蔓延开来。
他不懂。
但他知道,他想保护那个像小白花一样的女子,不让她害怕,不让她掉进水里。
尽管,那个叫张横的鸟人,似乎很不乐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