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后,北疆,雄州地界。
风,已然带着与汴梁截然不同的气息。
不再是温软和煦,而是粗粝、干燥,裹挟着尘土、枯草和一丝焦糊与血腥味。
卢俊义勒住战马,麒麟黄金矛横于鞍前,举目远眺。
身后,是经过紧急整编、汰弱留强后,勉强凑出的五千前锋军主力,队伍逶迤,虽经关胜十日严训,初具行列,但那股新军的稚嫩与惶恐,依旧难以完全掩饰。
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握着矛杆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
残阳如血,将天空染成一片凄厉的橘红,映照着一座刚经历浩劫的边境小镇。
与其说是镇,不如说是一片冒着缕缕黑烟的残垣断壁。
焦黑的木梁无力地指向天空,坍塌的土墙上布满刀劈斧凿和烟熏火燎的痕迹。
街道上散落着破碎的瓦罐、撕裂的衣物、翻倒的车辆,甚至偶尔能看到暗褐色已经干涸凝固的血迹。
死寂。
没有鸡鸣犬吠,没有人语炊烟,只有风穿过废墟发出的呜咽声,像有无数冤魂在低泣。
这就是边境?这就是战争?
卢俊义的心,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抓住。
校场比武的荣耀,兵部衙门的争执,沿途催粮调兵的焦灼……
在这一片触目惊心的残酷现实面前,显得那么虚幻,那么可笑。
他脑海中突地回响起师父周侗那沉凝的话语:“武艺虽高,尤须敬畏沙场……仁心乃无敌之本……”
当时他听得认真,却未必真正懂得。
此刻,看着这人间地狱般的景象,那“敬畏”二字,才如千斤重锤,狠狠砸在他的心上。
这不是擂台,输了可以抱拳下台。
这里的失败,意味着毁灭,意味着眼前这一切!
“斥候队前出三里警戒!其余各部,原地休整,没有命令,不得擅入镇中!医护营,准备救治!”关胜沉浑的声音响起,打破了沉默。
他的命令清晰果断,带着沉稳,迅速安抚了有些骚动不安的军阵。
他策马来到卢俊义身边,与他并肩而立,望着眼前的惨状。
他那张古井无波的重枣面上,也笼罩着一层深深的阴霾,丹凤眼中寒光闪烁。
“辽骑游弋,向来如此。”关胜的声音低沉,带着怒火,“劫掠焚烧,鸡犬不留。以此震慑人心,动摇我边防守志。”
卢俊义喉咙有些发干,他艰难地开口,声音略带沙哑:“朝廷……朝廷大军为何不至?边军……为何不守?”
关胜沉默了片刻,缓缓道:“朝廷大军集结、开拔,非一日之功。各路兵马协调、粮草转运,更是千头万绪。至于边军……”他顿了顿,声音更沉,“兵力本就不足,分守各处关隘城堡,辽军铁骑来去如风,专挑薄弱处一击即走,防不胜防。似这等小镇,无险可守,守军有限,一旦被大队辽骑盯上,便是……便是这般结局。”
现实冰冷而残酷。
卢俊义第一次如此直观地感受到国力的差距、边防的艰难。
不再是舆图上的抽象符号,而是血淋淋的生死。
“报——”一骑斥候从前方的废墟中疾驰而出,马蹄踏起阵阵烟尘。
斥候脸上带着惊惶与愤怒,奔至近前,滚鞍下马,单膝跪地,声音都在颤抖:“禀先锋!副先锋!镇内……镇内无一活口!百姓……百姓尽遭屠戮!尸首……尸首大多堆积在镇东的打谷场上……垒成了……垒成了京观!惨不忍睹!”
“京观”二字一出,周围听到的军士顿时一阵骚动,不少人脸上血色尽褪,眼中露出恐惧之色。
卢俊义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头皮阵阵发麻。
京观!他只在史书兵策上见过这个词!
那是将敌军或战俘的尸体堆积封土,以炫耀武功、震慑敌人!
辽人竟然对平民百姓也施以此等酷烈手段!
“带路!”卢俊义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一夹马腹,率先冲入废墟之中。
关胜眉头紧锁,毫不迟疑地策马跟上。
越往镇里走,惨状越是令人发指。
街道两旁,不时可见倒毙的百姓尸首,男女老幼皆有,死状凄惨。
许多房屋被焚毁,焦黑的尸体蜷缩其中。
来到镇东的打谷场,即便是关胜这般见惯了沙场惨烈的老将,也不禁倒吸一口凉气。
只见空旷的场地上,数百具无辜百姓的尸首被胡乱堆积在一起,形成一座骇人的小山。
鲜血浸透了泥土,呈现出诡异的黑褐色。
残肢断臂随处可见,许多尸体面目全非,只能从衣物辨别大致身份。
苍蝇嗡嗡地盘旋着,空气中弥漫着浓重到令人窒息的血腥味和尸体开始腐败的恶臭。
一些新兵再也忍不住,弯腰剧烈地呕吐起来。
就连久经战阵的老兵,也面色惨白,扭过头去,不忍再看。
卢俊义坐在马上,身体僵硬,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
他死死盯着那座尸山,胃里翻江倒海,却强行忍住。
他的目光扫过那些扭曲的面容,扫过那一个个破碎的家庭……
一个倒在尸堆旁的小小身影,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粗糙染血的木偶……
“啊——”
卢俊义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低吼,犹如受伤的野兽。
一股狂暴的怒火立刻吞噬了他的理智,双眼顷刻间布满血丝!
“辽狗!我卢俊义此生,必与尔等不共戴天!不将尔等逐出中原,碎尸万段,誓不为人!”
他举起麒麟黄金矛,指向苍天,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颤抖,却蕴含着滔天的杀意与誓言!
周围的军士被他的气势所感染,心中的恐惧渐渐被悲愤取代,纷纷握紧了手中的兵刃,眼中燃起仇恨的火焰。
关胜没有阻止他,只是默默地看着。
他知道,这种愤怒,是每一个有血性的宋人见到此情此景应有的反应。
但他更知道,光有愤怒,远远不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