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江则将自己彻底封闭起来。
他机械地处理着公务,却回避一切与“玉蛟龙案”相关的事务。
他害怕看到朱仝那探究的目光,害怕听到雷横抱怨搜捕无果,更害怕从那些俘虏口中审出任何可能与清河酒楼与赵玉娇相关的蛛丝马迹。
他变得沉默寡言,时常对着公文发呆,人也越发消瘦。
只有他自己知道,那场血战、那双震惊复杂的眼眸、以及自己那奋不顾身的一撞,都在他脑海中反复上演,折磨着他的神经。
终于,在一个秋雨绵绵的午后,宋江再也无法忍受这种内心的煎熬。
他需要一个了断,需要一个答案,或者说,需要一个彻底死心的证明。
他没有带任何随从,也没有告知任何人,再次来到了那座熟悉的令他爱恨交织的清河酒楼。
几日不见,酒楼似乎并无太大变化,依旧宾客盈门,人声鼎沸。
然而,当宋江迈步走入大堂时,却敏锐地感觉到一种异样的氛围。
熟悉的伙计看到他,眼神闪烁,笑容僵硬,不再是往日那种热情中带着敬畏的态度。
那位面相老实的中年掌柜快步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惊慌和为难:“宋……宋押司……您……您怎么来了?”
宋江心中一沉,声音干涩:“我来……寻赵掌柜。”
掌柜的搓着手,额角冒汗,支支吾吾道:“这个……这个……东家她……她……”
“她怎么了?”宋江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不祥的预感陡然升起。
“东家她……几日前……突然变卖了酒楼的所有资财,说……说是家中忽有急事,要连夜赶回江南原籍去了……”掌柜的声音越来越低,几乎不敢看宋江的眼睛,“如今……如今这酒楼,已换了东家了……小人……小人也是替新东家打理……”
轰隆!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
走了……
她真的走了……
如此彻底,如此决绝!
变卖家产,连夜离去……这哪里是“家中有急事”?
分明是金蝉脱壳,远走高飞!
她早已计划好了退路!那夜的血战,或许根本也在她的算计之中?
甚至……自己那可笑的一撞,是否也在她的预料之内?
无尽的荒谬感、被利用的屈辱感、以及那无法抑制的深入骨髓的失落与心痛,像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猛地推开掌柜,不顾一切地冲上楼梯,冲向那间他曾无比熟悉位于三楼的雅间,冲向那栋她曾居住的独立小楼!
雅间内,桌椅依旧,却积了薄薄一层灰,再无那熟悉的馨香,只剩冷寂。
小楼房门紧锁,他用力拍打,直至手掌通红,里面却再无回应。
从窗户缝隙望去,里面已是空空荡荡,仿佛从未有人居住过。
她走了。
走得干干净净,仿佛从未在郓城出现过一般。
连同她那些神秘的手下,连同那个赤发鬼刘唐,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宋江失魂落魄地走下楼梯,回到已然易主的酒楼大堂。
宾客们的喧闹声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模糊而不真切。
掌柜的惴惴不安地捧着一个锦盒,小心翼翼地递到他面前。
“宋……宋押司……这是……这是东家……赵掌柜临走之前,特意嘱咐小人,若您前来,便将此物交予您……”
宋江的目光缓缓聚焦在那锦盒之上。
盒子很普通,并无任何出奇之处。
他颤抖着手,接过盒子,缓缓打开。
盒内铺着红色的丝绒,上面静静地躺着一枚玉佩。
玉佩质地温润,色泽青白,雕工极其精美,刻画的正是一条腾云驾雾、矫健非凡的蛟龙!
龙首昂扬,龙爪犀利,龙身盘旋,充满了动感与力量,每一片鳞甲都清晰可见,栩栩如生。
这正是她的象征——玉蛟龙!
玉佩旁边,还有一张折叠的细小纸条。
宋江拿起纸条,展开。
上面只有一行娟秀中带着不羁锋芒的字迹,一如她本人:
“郓城一梦,各自珍重。”
没有落款,没有日期。
“啪嗒”一声,一滴水珠落在纸条上,晕开了墨迹。
宋江豁地抬头,才发现窗外,不知何时已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雨丝细密,敲打着屋檐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天地也在为此情此景低泣。
他紧紧攥着那枚冰冷的龙纹玉佩。
纸条上的字迹在他的视线中扭曲、模糊。
郓城一梦……
好一个郓城一梦!
于她而言,这一切,或许真的只是一场惊险刺激、逢场作戏的梦?
梦醒了,她便挥一挥衣袖,洒脱离去,不留一丝云彩。
甚至临走,还不忘留下这枚玉佩,是感谢?是嘲讽?还是……一丝若有若无连她自己都未必清晰的牵绊?
而于他宋江,这场梦,却太过真实,太过惨烈,几乎掏空了他的灵魂,在他的身心之上,都留下了永难磨灭的烙印。
他一步步走出清河酒楼,走入那漫天纷飞的雨丝之中。
雨水很快打湿了他的青衫,贴在他冰冷的身躯上,他却浑然不觉。
他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失魂落魄,像一个被抽离了魂魄的躯壳。
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与那滚烫的无法抑制的泪水混合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他来到了郓城北门的城楼之下。
他停住脚步,抬起头,任由冰冷的雨水冲刷着脸庞,目光空洞地望向城外那一片被雨雾笼罩苍茫未知的远方。
她向着哪个方向去了?江南?或是更远的地方?
此生……是否还有再见之期?
再见……又能如何?
他是官,她是贼。
他们之间,横亘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那夜的血与火,已然将一切短暂萌生的情愫与妄念,焚烧殆尽。
手中的龙纹玉佩,冰凉刺骨,却仿佛又残留着一丝她身上的灼热温度。
这枚玉佩,是这场荒诞之梦唯一的证物,也是刻在他心头永远的朱砂印。
情与法的纠葛,似乎随着她的离去而暂告段落。
但那份挣扎,那份痛苦,那份对秩序与正义的重新审视,以及那份深藏心底无法言说的情愫,却已如这秋雨般,深深浸透了他的骨血,成为了他生命的一部分,再也无法剥离。
雨,越下越大。
天地间一片苍茫。
宋江独自伫立在风雨之中,像一尊凝固的雕像。
前路漫漫,这场“郓城一梦”所带来的风暴,或许将永远改变他未来的轨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