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雨点,带着深秋的寒意,砸在县衙后院停尸房的青石板地上,发出单调而沉闷的声响。
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石灰味和一丝难以驱散的属于死亡的铁锈腥气。
杨志站在两张盖着白布的停尸床前,深吸了一口气,试图压下胃里翻腾的不适。
他伸出手掀开了第一张白布。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因极度惊恐而扭曲变形的脸,脖颈处一道巨大的豁口触目惊心,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显然是被沉重的利器劈砍所致。
他眼神凝重,又走向第二张床。
他掀开白布的手依旧很稳。
然而,当看到尸体咽喉处那一道细如发丝的致命伤口时,杨志的瞳孔猛地收缩了一下。
伤口边缘极其平滑,几乎没有多余的皮肉翻卷,仿佛是被一片极薄极利的冰片瞬间划开的。
这绝非寻常盗匪所用的粗陋刀斧所能造成的伤口。
“周叔,你看这里。”杨志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寒意,指向那道细薄却致命的伤口。
老捕头周泰凑近,花白的眉毛拧成一个疙瘩,粗糙的手指在伤口上方虚虚比划了一下,沉声道:“高手。用的是极薄极快的利器,出手狠辣,一击毙命。寻常蟊贼没这本事,是‘黑风盗’的硬茬子,恐怕是他们的核心人物。”
杨志沉默地点点头,将白布重新盖上。
那细薄伤口带来的寒意,似乎比停尸房的阴冷更甚,直透骨髓。
十七条人命,一夜之间化作冤魂,其中不乏妇孺。
这血淋淋的现场,远比新婚燕尔的缠绵更真实、更沉重地压在了他年轻的肩膀上。
他握紧了腰间的“青天白日刀”刀柄,冰冷的金属触感传来一丝奇异的镇定。
这柄家传宝刀,第一次沾染上了如此浓重的血腥气,并非在杀敌的战场,而是在这充斥着无辜者冤屈的停尸房。
天亮后,杨志带队赶赴邻镇柳林集的钱大户宅邸。
昔日富丽堂皇的庭院,如今已成修罗场。
断壁残垣间,干涸发黑的血迹犹如狰狞的藤蔓,爬满了地面和墙壁。
破碎的家具散落的财物碎片随处可见,空气中残留着浓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气,令人作呕。
杨志强忍着不适,仔细勘察现场。
他蹲下身,用手指捻起地上混合着血污的尘土,观察着凌乱的脚印;他检查门窗的破坏痕迹,推断盗匪的进出路线;他站在一处明显发生过激烈搏斗的角落,看着墙上几道深浅不一的刀痕和散落的几枚断裂的箭簇,在脑海中试图还原那绝望的厮杀。
幸存下来的那个疯癫奶娘,语无伦次,只会惊恐地重复着“黑风!黑风来了!吃人!”,无法提供更多有效信息。
但杨志还是从她破碎的呓语中捕捉到几个模糊的词:“鬼影子……快……刀光像水一样……”
“像水一样……”
杨志咀嚼着这个词,脑中再次出现停尸房里那道细薄的伤口。
两者似乎隐隐有所关联。
回到县衙,他与周泰反复推敲。
周泰经验老到,指出几个疑点:盗匪对钱家内部结构似乎颇为熟悉;撤退路线干净利落,几乎没有留下追踪线索;最重要的是,如此大规模的洗劫,大批赃物不可能凭空消失,必定有稳定的销赃渠道。
他怀疑镇上有内应,或者……盗匪在本地有隐秘的据点或接应。
“范围不小,但可以锁定在柳林集周边,以及可能与钱家有过节或往来密切的势力。”周泰指着地图,“销赃是关键,盯住当铺、货栈、赌场这些地方,尤其是近期有不明大宗货物流动的。”
杨志点头,眼中闪烁着初生牛犊般的锐气和一丝急于求成的焦灼。
他雷厉风行,带着手下四处排查,审问可疑人员,日夜不休。
他展现出了敏锐的观察力和超越年龄的干练,但也因为经验不足,几次险些打草惊蛇,多亏周泰在一旁不动声色地弥补。
他几乎忘了家在哪里,偶尔深夜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那间新房,也只是倒头就睡,与宋妮的交流变得少之又少。
……
新房的红烛早已燃尽,喜庆的红色褪去,只留下日常的清冷。
宋妮的日子,寂静得像一潭死水。
她努力扮演着一个新妇的角色,早起洒扫庭院,生火做饭,浆洗衣物。
然而,当这些琐事做完,巨大的空虚便如潮水般涌来。
她常常坐在梳妆台前,望着铜镜中那张依旧姣好却难掩落寞的脸庞。
镜中的女子,二十二岁,眉宇间本该是初为人妇的娇羞与憧憬,此刻却笼着一层挥之不去的愁云。
手指无意识地抚过耳垂,那里空空荡荡。
她打开首饰盒,那对赤金点翠的耳坠静静地躺在丝绒衬里上,流光溢彩。
这是婚前一个月,她在镇外观音庙上香时,一个好心的富商见她被人群挤掉了旧簪子,特意赠予她的……
那富商谈吐不俗,眼神温润,带着让人安心的笑意……
宋妮猛地合上首饰盒,像是被那金光烫到了手。
窗外传来邻居几个妇人压低的议论声,清晰地钻进她的耳朵:
“……才新婚第二天就把新娘子撂家里,这新任的杨都头也真是……”
“可不是嘛,到底年纪小,只顾着建功立业……”
“宋家妹子也怪可怜的,年纪轻轻守活寡似的……”
“嘘,小声点,让人听见……”
这些闲言碎语像细小的针,密密地扎在宋妮心上。
她咬着唇,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楚涌了上来。
她并非不体谅丈夫的公务,只是这日复一日的独守空房,这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感觉,让她心中那份被压抑的热情和对温存的渴望,像干渴的禾苗,得不到丝毫滋润,渐渐枯萎。
一日午后,百无聊赖的宋妮决定去城隍庙上香,祈求一份心灵上的慰藉,也祈求丈夫平安。
她撑着一把油纸伞,独自走在微雨的石板街上,心事重重。
就在她即将走到城隍庙门口时,一辆装饰考究的马车恰好驶过她身边,车轮碾过一处积水,溅起一片泥泞的水花,眼看就要泼到宋妮的裙裾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