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天苏璃出去摆摊,父亲苏建国也开始出门找些零活干,家里常常只剩下母亲李素华一个人。
她的身子骨眼见着一天天好起来,脸上有了血色,手上也渐渐有了力气。
人一精神,就闲不住。
她把家里里外外收拾得亮亮堂堂,连窗棂子上的陈年污垢都擦掉了。
可收拾完了,空落落的屋子就只剩下她一个人,心里也跟着空荡荡的。
于是,她开始每天掐着点儿,估摸苏璃快收摊了,就慢慢悠悠地往镇初中那边溜达。
也不为别的,就是想接接女儿,看看她累不累,顺便帮着搭把手,收拾收拾东西。
头两天,一切都挺好。
她看着女儿麻利地收钱、找零、跟人说话,那小脸上虽然带着疲惫,眼神却是亮的,心里又是心疼,又是骄傲。
她的璃璃,是真的长大了,能顶门立户了。
可没过几天,李素华就觉出点不对劲儿来了。
她发现,有个小伙子,几乎天天都在女儿摊子前头。
那小伙子,跟镇上常见的那些毛头小子不一样。
个子高高的,身板挺直,穿的衣裳虽然简单,料子看着却挺好,干干净净的。
模样也周正,就是脸色总是淡淡的,没什么表情,看人的时候,那双眼睛清亮得有点迫人。
他总在下午三四点钟,摊子上人不多不少的时候来。
也不多话,递过五毛钱硬币,接过女儿递过去的那杯茶,然后就靠在旁边的墙根下,安安静静地喝。
偶尔,会跟女儿说上一两句话。
李素华竖着耳朵听过几回。
说的也都是些寻常话,什么“今天的茶好像味道不太一样”,或者问一句“这草药是哪里采的”。
女儿回答得也平常,有时还带着点不耐烦。
可李素华活了大半辈子,看人看事,自有她的一杆秤。
她注意到,那小伙子看女儿的眼神,不一样。
不是那种小年轻看漂亮姑娘的灼热,而是一种……沉静的、带着点探究的专注。
好像女儿身上有什么东西,牢牢吸着他的目光。
她也注意到,女儿虽然嘴上说着平常话,可那小伙子在的时候,她擦杯子的动作会不自觉地放轻,脊背会挺得更直一些。
虽然极力掩饰,但那细微的变化,逃不过当娘的眼睛。
最关键的是,有两次,街对面有几个流里流气的小青年晃悠,眼神不老实往摊子上瞟。
那小伙子也没做什么,只是抬起眼皮,淡淡地朝那边扫了一眼。
就那么一眼,那几个小青年就像被针扎了似的,赶紧缩着脖子溜边走了。
这绝不是普通人家出来的孩子。
李素华心里跟明镜似的。
那通身的气派,那看人时不经意流露出的东西,都透着一种……距离感。
一种她们这种小门小户够不着的距离感。
担忧,像初春的凉风,丝丝缕缕地往骨头缝里钻。
这天,苏璃收摊比平时早些。
夕阳把娘俩的影子拉得老长。
李素华帮着把最后几个杯子归拢到箱子里,看着女儿低头数着铁盒里叮当作响的毛票,终于没忍住。
她接过苏璃手里的抹布,一边慢腾腾地擦着车板,一边状似随意地开口,声音轻轻的,像怕惊扰了什么:
“璃璃啊……”
“嗯?妈,咋了?”苏璃抬起头,用手背抹了下额角的汗。
李素华犹豫了一下,话在嘴里打了个转,才小心翼翼地说出来:
“那个……常来买茶的小伙子……是叫陆沉吧?”
苏璃数钱的手顿了一下,随即又继续,声音没什么起伏:“啊,是他。咋了?”
“妈瞧着他……跟咱们不太一样。”
李素华斟酌着用词,“言谈举止……不像一般家庭出来的孩子。
你……你跟他说话,留心着点分寸。”
她没敢把话说得太白。什么门第啊,高攀啊,那些词太沉重,她怕伤了女儿的自尊心。
可那担忧,却明明白白地写在眼里。
苏璃心里“咯噔”一下。
母亲还是注意到了。
她停下数钱的动作,把铁盒子盖好,揣进兜里。
然后转过身,正对着母亲,脸上露出一个让她放心的、甚至带着点无奈的笑容。
“妈,你想哪儿去了。”苏璃语气轻松,带着点少女的娇嗔,
“他就是个普通顾客,觉得咱家茶好喝,天天来呗。
顶多……就是话少点,人怪点。”
她挽住母亲的胳膊,声音放软了些:
“我知道你担心啥。放心吧,你闺女心里有杆秤。
我现在啊,就想着多挣点钱,把咱家的债还清,让你和爸过上好日子。
别的,我没心思琢磨,也琢磨不起。”
这话半真半假。
真的部分是,她现在的确一心扑在赚钱和提升实力上,男女之情对她来说太遥远,甚至是种负担。
假的部分是,她比母亲更清楚陆沉的不寻常,以及他们之间那种微妙的、互相试探又隐隐互助的复杂关系。
但这些,没法跟母亲说。
李素华看着女儿清澈的眼睛,那里面没有少女怀春的羞涩,只有一种超乎年龄的清醒和坚定。
她心里稍微松了松,可那点担忧,却像水里的葫芦,按下去又浮起来。
“妈知道你有主意。”
李素华叹了口气,抬手帮女儿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
“就是……就是怕你吃亏。咱们这样的小户人家,经不起折腾。
平平安安的,比啥都强。”
“我知道,妈。”
苏璃用力点头,把脑袋在母亲肩膀上靠了靠,像小时候撒娇那样,
“我现在就想着平平安安赚钱。
等以后有钱了,给你和爸买大房子,让你们享清福。”
夕阳的余晖把母女俩的身影融在一起,拉得很长很长。
李素华没再说什么。
女儿的话像颗定心丸,暂时压下了她心里的不安。
可她活了大半辈子,明白一个道理:
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招惹,它就不会找上门的。
那个叫陆沉的少年,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涟漪已经荡开,以后会怎样,谁说得准呢?
但她能做的,也就是提醒一句。
路,终究要女儿自己走。
接下来的几天,李素华还是照常去接女儿收摊。
她依旧会看到陆沉。她不再多问,只是默默地看着。
她看见陆沉还是回来,还是那副清冷的样子。
但她偶尔会捕捉到,在女儿转身忙碌的时候,陆沉看向女儿背影的目光里,会闪过一丝极快、极难察觉的……柔和?
她也看见,有一次女儿搬那桶挺沉的清水,脚步踉跄了一下,
陆沉几乎是不动声色地、极快地伸手虚扶了一下车把,帮女儿稳住了重心,然后立刻缩回手,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这些细小的、不经意的动作,像针尖一样,轻轻扎着李素华的心。
她越来越确定,这小伙子,对女儿肯定不是普通顾客那么简单。
而女儿呢?
李素华仔细观察过。
苏璃对陆沉,表面上看不出什么特别。
该收钱收钱,该说话说话,有时还带着点客气疏离。
可有一次,陆沉比平时晚来了半个时辰,那天下午,女儿泡茶的时候,好像走神了两次,水都差点溢出来。
这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
李素华心里七上八下的。
她既怕女儿年纪小,被这种看不透的人迷惑了心窍,将来受伤;
又隐隐觉得,那陆沉似乎……并不带恶意,甚至还在暗中保护着女儿。
这种矛盾的心情,让她寝食难安。
这天晚上,苏璃洗漱完,坐在床边泡脚。
李素华端了碗热水进来,放在她脚边。
“璃璃,”李素华在女儿身边坐下,声音很轻,
“妈知道,你大了,很多事有自己的主意。妈就是……就是放心不下。”
苏璃把脚从热水里抬起来,用毛巾擦着,闻言动作慢了下来。
她听出了母亲话里的重量。
“陆沉那孩子……”李素华顿了顿,似乎不知道该怎么表达,
“妈瞧着,他不是个坏心眼的。
可是……他那个世界,离咱们太远了。
就像……就像天上的云彩,看着好看,咱们够不着啊。”
苏璃放下毛巾,转过身,握住母亲粗糙的手。
母亲的手心很暖,因为常年劳作,结满了厚茧。
“妈,”苏璃看着母亲的眼睛,眼神澄澈而坚定,像一汪深潭,
“我跟你保证,我现在做的每一件事,首先想的都是这个家,是你和爸。
别的,都是次要的。”
她顿了顿,声音更低,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
“至于陆沉……我跟他,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们……顶多算是互相帮过忙的熟人。
我心里有数,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你闺女没那么傻。”
李素华看着女儿,女儿的眼神太清醒,太冷静,完全没有十七八岁少女谈及异性时该有的懵懂和慌乱。
这反而让她更加心疼。这孩子,是被生活逼得,过早地成熟了。
“好,好,你有数就好。”
李素华反手紧紧握住女儿的手,眼眶有些发热,
“妈就是……就是怕你苦,怕你难。”
“我不苦。”苏璃笑了,那笑容在昏黄的灯光下,带着一种韧劲,
“只要咱家日子能好起来,再难我也不怕。”
窗外,月色正好。
李素华看着女儿坚毅的侧脸,心里那块大石头,似乎被女儿的话撬动了一丝缝隙。
也许,她真的该试着多相信女儿一些。
儿孙自有儿孙福。
她能做的,就是在女儿身后,把这个家守好,让她累了的时候,有个能安心歇脚的地方。
这就够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