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船坞的庇护,踏入城市边缘地带,感官上的冲击比预想的更为剧烈。
并非声音或气味的直接轰炸,而是一种无处不在的、由无数细微信号编织成的“场”。车流在远处主干道永不休止的嗡鸣,空调外机规律的震动,信号塔无形的辐射,高楼玻璃幕墙对阳光的冰冷反射,电子屏幕瞬息万变的色彩与信息流……这一切构成了一张庞大、精密、且极度排外的“秩序之网”。行走其间,林晚感到一种奇异的疏离感——这是她熟悉的世界,却又因那3%的偏差和潜伏的“杂音”而显得陌生扭曲。她下意识地紧了紧外套,仿佛那层薄薄的织物能隔开某种无形的审视。
玄臻走在她身侧半步之前,步伐平稳,目光沉静地扫过周遭一切。他不再刻意挺直背脊维持帝王威仪,而是微微收着肩,让身形融入匆匆人流。然而,那份经年累月沉淀的气度,以及眼中过于锐利的洞察力,仍让他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更像一个来自遥远国度的观察者,冷静地剖析着这个截然不同的文明样本。
“此界之‘律’,确乎精密。”玄臻用只有两人能听到的声音说道,目光掠过路口闪烁的红绿灯和井然停驶的车辆,“然其根基,系于外物之力与约定之则,人心依附于器物与规条,个体之‘气’……甚弱。”
他指的是这个世界的普通人,身上几乎没有自然散发的、活跃的生命能量或精神场,仿佛被周遭的机械律动和繁杂信息稀释、压抑了。这或许也是“杂音”能悄然渗透的原因——个体的感知与抵抗能力,在这样高度依赖外物的环境中,变得迟钝。
林晚微微点头,同时将“镜心”维持在一个极低功耗的被动观察状态。她不再试图解析深层信息流,而是专注于捕捉环境中的“不谐音符”。路过一家便利店,门口的音箱播放着欢快的流行乐,但在某个鼓点间隙,她“听”到一丝极其短暂、如同金属刮擦的杂音,转瞬即逝。街边绿化带里,几株本该生机勃勃的冬青,叶片边缘却呈现出不自然的、细微的灰败卷曲,仿佛被无形的酸雾熏染过。头顶电线杆上,一只麻雀停驻,歪着头,黑豆似的眼睛却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看了几秒,然后突然僵硬地掉头飞走,飞行轨迹有些别扭。
“污染以微观形式弥散,影响物质与生物,甚至可能干扰基础物理信号。”林晚低声将观察到的细节告诉玄臻。
玄臻默默记下。他们的目标是旧货市场,但这段路途本身就是一次宝贵的情报收集。
他们避开主干道,穿行在老城区迷宫般的巷弄里。这里的建筑低矮杂乱,墙面斑驳,电线如蛛网般纠缠,生活的气息更加浓厚,也更能感受到城市的“疲惫”与“沉积”。垃圾桶旁堆着未能及时清运的垃圾,散发着异味;某户人家的窗户里传出激烈的争吵声;流浪猫警惕地蹲在墙头,毛色黯淡。
在一个拐角,林晚的脚步微微一顿。她“看”到墙角地面有一小片湿痕,颜色暗沉,不像普通水渍。她示意玄臻。玄臻靠近,蹲下身,手指并未触碰,只是悬在湿痕上方感知。片刻后,他眉头微蹙:“残留微弱腐蚀性能量,与船坞怪物体液相似,但更稀薄。时间……不超过十二时辰。”
有畸变体或受污染的生物在近期经过这里!而且是在相对靠近居民区的地方。
两人对视一眼,均感形势严峻。污染渗透的范围和活跃度,恐怕比在船坞里推测的还要高。
他们更加谨慎,速度却未减慢。终于,在穿过一片由老旧厂房改造的仓储区后,那片熟悉的、嘈杂中带着陈旧气息的旧货市场映入眼帘。
白天市场比深夜时更加热闹。摊贩的吆喝声、顾客的讨价还价声、旧电器测试的滋滋声、还有不知哪里传来的咿呀戏曲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种充满烟火气的背景噪音。形形色色的人穿行其间,有拾荒老人,有猎奇青年,有寻找便宜零件的工人,也有眼神精明、四处打量的职业“淘货人”。
玄臻和林晚混入人流,状似随意地浏览着摊位上的物品。林晚负责观察环境和寻找目标,玄臻则以其惊人的洞察力,快速筛选着可能蕴含信息或价值的物品——一些带有老旧符咒纹样的民俗器物、记载本地野史传说的破旧书册、甚至是某些造型奇特的工业残件。
很快,他们看到了那个干瘦老头。他依旧坐在那个不起眼的角落,摊位上摆着些真假难辨的“古玩”和奇石,叼着烟斗,眯着眼,似乎对生意并不上心,更像是在观察着来往的每一个人。
玄臻对林晚使了个眼色,自己则走向旁边一个卖旧书的摊位,随手翻看起来,但注意力始终锁定在老头那边。
林晚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下面部表情,让自己显得既有些窘迫又带着点倔强,朝老头的摊位走去。
“大爷。”她在摊位前蹲下,拿起一块看起来平平无奇的鹅卵石把玩,“又来打扰您了。”
老头撩起眼皮,浑浊的目光在她脸上停了两秒,又瞥了一眼不远处看似专注翻书的玄臻,喉间发出含糊的“嗯”了一声,算是回应。
“上次……谢谢您的提醒。”林晚压低声音,“我们没敢往那边去。不过……遇到点别的麻烦。”她适时地流露出些许后怕和迷茫。
“麻烦?”老头咂巴了一下烟斗,吐出一口呛人的烟雾,“这年头,麻烦多了去了。你们这些外来的娃娃,不懂这里的‘水’有多深。”
“我们确实不太懂。”林晚顺着他的话,语气带着请教,“就觉得……这地方,好像和别处不太一样?晚上有时候,总觉得……不太安宁。”她用了比较模糊的说法。
老头深深看了她一眼,那目光似乎能穿透表象。“不安宁?嘿……眼亮的,耳朵灵的,自然觉得不安宁。眼瞎耳聋的,反倒睡得香。”他意有所指,用烟斗杆轻轻敲了敲摊位上一块黑乎乎的、像是某种动物爪子的化石,“有些东西,醒了,就睡不着了。它们不喜欢‘亮’,也不喜欢‘灵’。”
林晚心中一凛。老头显然知道什么,而且话里暗示,他们可能因为某种特质(“亮”和“灵”)被盯上了。
“那……有什么办法吗?”她问得更加直接,“我们只想找个安身的地方,弄明白怎么回事。”
老头沉默了片刻,目光扫过市场嘈杂的人群,声音压得更低,几乎如同耳语:“城南老厂子,是‘网’的一个破口,脏东西多,但也容易藏。你们能找到那儿,算有点本事。但破口不止一个……真正的‘结’,在更深的地方。”
“结?”林晚追问。
“哼……”老头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上次那亮晶晶的石头,还有吗?”
林晚犹豫了一下,从贴身口袋里摸出另一块更小、光泽更加内敛的金属片,那是调节器内部结构的一小块,能量反应几乎为零,但材质异常。
老头接过去,对着光看了看,又在手里掂了掂,眼神闪烁了一下。“这东西……不该在这里。”他嘟囔了一句,将金属片递还给林晚,“收好。别轻易再拿出来。‘眼睛’喜欢亮闪闪、不寻常的东西。”
“眼睛?”林晚抓住关键词。
老头却不再多说,只是指了指市场另一头,一个卖旧收音机、电视机等电子废料的摊位:“想听‘声音’,去老葛那儿试试。他鼓捣的那些破烂,有时候能收到点……别处收不到的东西。就说‘老烟枪’让去的。”说完,他重新眯起眼睛,靠在椅背上,仿佛刚才的对话从未发生。
林晚知道再问也问不出什么了,道了声谢,起身离开。她走到玄臻身边,低声将对话内容快速复述一遍。
“结……眼睛……老葛……”玄臻将书放回摊位,目光锐利地看向老头指的方向。“先寻‘声音’。”
两人来到那个堆满电子废料的摊位。摊主“老葛”是个头发花白、戴着厚厚眼镜、手指沾满油污的干瘦中年人,正埋头修理一台外壳锈蚀的旧收音机,对生意似乎毫不在意。
林晚按照老头说的开口:“葛师傅?老烟枪让我们来,说您这儿能听到点特别的声音。”
老葛手里的动作顿了一下,抬起头,镜片后的眼睛打量了他们一番,没什么表情:“老烟枪?那老东西又给我找事。”他语气不耐,但手上却放下工具,在那一堆旧收音机里翻找起来,很快挑出一台外壳破损、但内部零件看起来被精心维护过的机器。“这个,调频范围被我改过。能收到一些……‘底噪’特别强,或者频率很偏的台。不过,”他警告道,“听到什么怪声,别嚷嚷,也别乱传。出了事,我什么都不知道。”
他接上电源和耳机,调试了几下,然后将耳机递给林晚。
林晚戴上耳机。里面先是传来一阵沙沙的电流噪音,然后是一些模糊不清、断续的音乐或谈话声片段。老葛帮她调整着旋钮。忽然,一阵极其刺耳、如同金属剧烈摩擦又混合着低沉嗡鸣的声音冲入耳膜!那声音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直刺灵魂的不适感,让她瞬间寒毛倒竖!紧接着,在那噪音的背景下,她似乎听到了一段极其微弱、失真的、仿佛录音重放般的低语,断断续续:
“……锚点……稳定……注入……错误……指令冲突……第七区……渗透率提升……‘园丁’报告……新苗……生长异常……”
声音持续了不到十秒,再次被强烈的噪音淹没,然后变成了普通的电台杂音。
林晚脸色发白地摘下耳机,心脏狂跳。那低语的内容,分明与畸变系统、监控网络和所谓的“锚点”有关!“园丁”、“新苗”,这些代号听起来就让人不寒而栗。
“听到了?”老葛看她脸色,似乎并不意外,只是撇撇嘴,“这种东西,时不时能收到一星半点。来源不明,信号加密方式很怪,不像官方的,也不像民间的。我劝你们,听过就算,别深究。”
玄臻接过耳机,也听了一会儿,但似乎没有捕捉到林晚听到的那段关键低语,只听到了强烈的干扰噪音。他若有所思地放下耳机。
“这东西,卖吗?”玄臻问。
老葛愣了一下,摇头:“不卖。我自己留着研究的。你们要是感兴趣,可以去废品站或者旧电器店淘淘看老机器,自己琢磨。不过……”他顿了顿,“小心点。鼓捣这些东西,有时候……会引来‘注意’。”
又是“注意”。
离开旧货市场,天色已近正午。两人没有逗留,迅速按原路返回。一路上,林晚将听到的低语内容详细告诉玄臻。
“锚点、指令冲突、渗透率、园丁、新苗……”玄臻沉吟,“此系统确有层级,且存在内部问题。‘锚点’或为关键,‘园丁’似负责‘培育’或‘监控’畸变体或污染节点……吾等或许可寻其冲突或疏忽之处。”
“单怎么找?”林晚感到一阵无力。敌人在暗,体系庞大,他们却连立足之地都岌岌可危。
“先回船坞。”玄臻目光沉静,“整合信息,补充物资。墨渊或可从怪物残骸与‘声音’中解析出更多线索。至于‘眼睛’……”他抬头,望了一眼街道上方一个普通的治安监控摄像头,“暂且避之。”
他们加快了脚步。穿过最后一片老城区巷弄时,林晚的“镜心”忽然传来一阵极其微弱的悸动。她猛地回头,看向巷子深处一个堆满杂物的死角。那里空无一人,只有一只黑猫轻盈地跃上墙头,消失不见。
但就在黑猫消失的瞬间,林晚仿佛看到,它脚下那片斑驳的墙皮上,一个极其淡的、由水渍或霉斑偶然形成的痕迹,形状隐约像是一只……睁开的眼睛。
幻觉?还是……
她不敢停留,跟上玄臻,迅速离开了这片被阳光和阴影切割得支离破碎的区域。
旧货市场一行,获取了宝贵却也令人心悸的碎片信息。水面之下的冰山,正显露出更加狰狞庞大的一角。而他们,正划着小船,在冰山投下的阴影中,寻找着那一线可能并不存在的生机。
船坞,成了他们此刻唯一能暂时喘息的孤岛。但孤岛之外,名为“都市”的黑暗海洋,正在无声咆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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