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山猎屋的木门在身后吱呀合拢,隔绝了刘伯温最后那道平静却决绝的目光。沉重的铁枷压在肩头,冰冷刺骨,却远不及心底那蔓延开来的寒意与沉重。锦衣卫缇骑如临大敌,刀剑出鞘,将他团团围在中间,押解着向山下走去。山林寂静,唯有脚步声、甲胄碰撞声以及远处隐约传来的、搜捕墨羿的呼喝犬吠,打破这黎明前的死寂。
刘伯温没有反抗,也没有言语。他一步步走着,目光掠过道旁枯寂的枝桠,望向东方那抹挣扎着想要突破阴云的惨淡晨光。脑海中挥之不去的,是朱允炆那张苍白昏迷的小脸,是墨羿强忍痛苦、眼神复杂的最后凝视,是玄玑子、沈括可能已遭囚禁的处境……这一切,皆因他昨夜那场孤注一掷的豪赌。
赌输了么?不,墨羿暂时清醒了,归墟裂隙也未进一步恶化。但他付出的代价,却沉重到让他几乎无法呼吸。利用一个无辜稚子的生机去拯救另一个濒危的同伴,无论初衷为何,这行径本身,已触碰了他为人臣、为人师、乃至为人的底线。
“刘基,你也有今日!”押解他的锦衣卫千户语气中带着一丝快意与鄙夷,“身为帝师,竟行此魇镇妖术,谋害皇孙,当真罪该万死!”
刘伯温闭了闭眼,没有辩解。在绝对的皇权与“证据”面前,任何解释都是苍白无力的。他知道,等待他的,绝不会是天牢,而是更快、更直接的……处决。朱元璋的耐心已然耗尽,皇孙的安危是他绝不容触碰的逆鳞。
就在这穷途末路之际,异变再生!
山路前方,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只见数骑快马冲破晨雾,马上骑士并非锦衣卫服饰,而是东宫侍卫打扮!为首一人,竟是太子朱标身边最为信赖的詹事府官员!
“住手!”那官员勒住马匹,高举一枚令牌,厉声喝道,“太子殿下有令!逆犯刘伯温,需即刻押往东宫,殿下要亲自讯问!”
锦衣卫千户一愣,面露难色:“大人,陛下有旨,格杀勿论……”
“此乃太子钧旨!尔等敢抗命不成?”那官员语气强硬,目光扫过众锦衣卫,“陛下处决钦犯,亦需三司会审,明正典刑!岂能由尔等私下格杀?若皇长孙之事另有隐情,尔等担待得起吗?!”
这话戳中了锦衣卫的软肋。他们虽奉皇命,但太子毕竟是储君,且此事牵扯皇长孙,若真有什么内情,他们贸然杀了刘伯温,日后恐怕难逃干系。
千户犹豫片刻,最终还是挥了挥手,示意手下让开道路。太子的人立刻上前,接过刘伯温,虽未解除枷锁,却也未加侮辱,调转马头,向着东宫方向疾驰而去。
这番变故,让刘伯温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澜。太子……为何要救他?是为了查明真相,还是……另有打算?
东宫,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
朱标并未在正殿,而是在一间僻静的书房内。他脸色铁青,眼中布满了血丝,既有对爱子情况的担忧,也有对眼前局面的愤怒与无力。刘伯温被带入房中,沉重的铁枷在寂静中发出沉闷的声响。
“刘先生,”朱标的声音沙哑,带着极力压抑的情绪,“允炆之事……你,作何解释?”他没有立刻问罪,而是给了刘伯温一个说话的机会。
刘伯温看着这位自己倾心辅佐的储君,看着他眼中的痛苦与挣扎,心中五味杂陈。他缓缓跪倒在地,以头触地:“臣……万死难辞其咎。皇长孙之事,确是臣所为。”
他坦然承认,却让朱标更加震怒:“你!你为何要如此?!允炆他还只是个孩子!”
“臣为救墨羿,不得已行险。”刘伯温抬起头,目光平静地看着朱标,“墨羿之力已近失控,若任其沉沦,恐酿成较紫金山之祸更烈之灾劫。臣……别无他法,只能借皇长孙天生仁和之气,暂中和其凶戾,为其争取一线清明。”
他将昨夜寒冰洞的凶险,墨羿状态的诡异,以及自己不得已的选择,简明扼要地道出,没有推诿,没有美化,只是陈述事实。
朱标听完,怔怔地后退一步,跌坐在椅中。他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刘伯温所言,与他所知的一些情况隐隐吻合。墨羿的力量确实诡异莫测,紫金山之乱更是近在眼前。若真如刘伯温所说,他是为了阻止更大的灾难……
但,这就能成为伤害允炆的理由吗?那孩子至今昏迷不醒,元气大伤!
“你可知……允炆他……”朱标的声音带着哽咽,“太医说,他根基受损,即便醒来,恐也……恐也寿元难永!”
轰!
这句话如同惊雷,在刘伯温脑海中炸响!他虽料到强行抽取生机会对朱允炆造成损害,却没想到竟严重到如此地步!寿元难永……这意味着,他为了救墨羿,几乎亲手扼杀了大明未来可能的另一缕希望!
无边的悔恨与自责,如同毒蛇般噬咬着他的心脏。他再次深深俯首,额头重重磕在冰冷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却说不出一句辩解的话。
就在这时,书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内侍惊慌的通传:“殿下!殿下!不好了!皇长孙……皇长孙气息越来越弱了!”
朱标猛地站起,脸色煞白,再也顾不得刘伯温,踉跄着冲了出去。
书房内,只剩下刘伯温一人,跪在冰冷的枷锁中,如同被遗弃的残破雕像。
穷途末路,似乎并未改变。
唯一的转机,太子朱标的介入,也因朱允炆情况的恶化而变得渺茫。
他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天色已然大亮,但阳光却无法穿透他心底厚重的阴霾。
墨羿不知所踪,生死未卜。
朱允炆命悬一线,希望渺茫。
玄玑子、沈括身陷囹圄。
而他自己,亦成了待死的囚徒。
所有他试图守护的,似乎都在离他远去。
所有他付出的努力,似乎都化为了更深的劫难。
难道……他真的错了吗?守护这片土地的方式,难道从一开始就注定是条绝路?
一丝从未有过的茫然与自我怀疑,悄然浮上心头。
但他知道,现在还不是放弃的时候。
只要还有一口气在,只要那归墟的威胁尚未根除,只要这世上还有他在意的人……
他就必须走下去。
哪怕前路是万丈深渊,是千古骂名。
他艰难地挪动了一下戴着枷锁的身体,靠坐在墙壁上,闭上眼睛,开始默默调息,积攒着体内最后残存的力量。
星火虽孤,尚未熄灭。
只要一息尚存,便仍有……燎原的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