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ta-07发射。
接下来是Gamma序列,目标红色高危区域。这些胶囊的任务最危险:它们要潜入清理活跃区边缘,收集实时数据。为此,它们的外壳采用了最新的“信息拟态”技术——可以模拟成虚空中的自然信息碎片,欺骗清理机制的检测算法。
“相当于把间谍送进敌人的军营,”播种者盯着Gamma-03的发射数据,“生存概率不到30%。但它们传回的数据,可能价值连城。”
助理轻声问:“我们有权让这些火种——这些承载着我们部分文明记忆的种子——去执行自杀任务吗?”
播种者沉默了很久。
“火种不是我们的延伸,”他最终说,“一旦发射,它们就是独立的实体。我们给它们目标,给它们工具,但选择如何执行、何时牺牲,是它们基于现场判断的决定。就像父母送孩子远行,不能替他决定每一步怎么走。”
他调出Gamma-03的核心算法片段,指着其中一行:“看这里:‘如果检测到清理机制正在针对某个未察觉的文明启动,授权采取一切必要手段发出预警,即使那意味着自我暴露和毁灭。’”
“一切必要手段……”助理重复。
“对。包括撞向那个文明的行星大气层,用燃烧的火光组成警告文字。包括强行接入他们的通讯网络,用最大音量广播警报。包括……在最后时刻,将自己引爆成一场信息烟花,用绚烂的死亡吸引他们的注意。”
控制中心一片寂静。
只有发射井无声地吞吐着胶囊,一道又一道细微的涟漪融入黑暗。
最后发射的是delta序列,目标河外星系。
这些胶囊的旅程将以百万年计。它们将穿越星系间荒凉的虚空,那里没有恒星,没有物质,只有永恒的黑暗和几乎绝对零度的寒冷。它们可能永远抵达不了任何地方,可能在中途被随机的小行星撞击摧毁,可能被未知的宇宙现象吞噬。
但它们还是被发射了。
“为什么?”年轻的助理终于问出了那个问题,“明知道它们几乎不可能被任何文明接收,为什么还要发射?资源可以用于更实际的项目,比如加强太阳系防御,比如深化法则研究。”
播种者没有立刻回答。他关掉了控制面板,让房间陷入只有仪器微光的半黑暗。然后,他调出一幅星图——不是银河的,而是本星系群的:银河系、仙女座星系、三角座星系,以及几十个矮星系,在虚空中组成了一个松散的家族。
“你看这些星系之间的距离,”他的手指在星图上画线,“动辄几十万、几百万光年。以常规航行速度,一个文明永远无法跨越这样的距离。但信息可以——如果运气够好,如果航道够直,如果虚空够空旷。”
他放大仙女座星系,那是离银河最近的旋涡星系,比银河还大。
“那里可能也有文明。也可能在经历同样的清理循环。也可能在黑暗中孤独地抵抗,以为自己是宇宙中唯一的幸存者。”
他停顿,让这个想象在空气中展开。
“delta火种,是写给那些可能存在的文明的信。信里说:‘嘿,我们在这里。我们在银河系,我们也遇到了清理机制。我们在想办法。如果你们也在经历同样的事,请知道——你们不是一个人。宇宙很大,但也许,我们都在同一条船上。’”
助理的眼睛湿润了——情绪模拟再次生效。
“可他们可能永远收不到……”
“那不重要,”播种者微笑,皱纹像干涸河床的裂痕,“重要的是我们发出了信。重要的是,在宇宙这个巨大的黑暗森林里,有人选择不是躲藏,不是沉默,而是点亮一支小小的火把,然后用力扔向远方——不在乎是否有人看见,只在乎‘我点亮了’这个事实本身。”
他调出delta-01的发射画面。那枚胶囊比其他都大一些,因为它携带了更多的能源,更坚固的防护,更持久的休眠维持系统。
“这枚火种里,我还加了一样东西,”播种者轻声说,“不是信息,而是一段……声音。是火星博物馆里,参观者站在林夜控制台前时,通常会出现的那种集体静默的频率。那种频率经过分析,承载着一种复杂的情绪:敬意、悲壮、决心、希望。”
“为什么加这个?”
“因为如果有一天,某个河外星系的文明真的发现了这枚火种,破译了所有技术信息,理解了所有数学表达……他们可能还是无法真正理解我们。但也许,当他们‘听’到那段静默的频率,他们会感受到某种……共鸣。会猜到,发出这个火种的文明,也曾站在某个决定性的时刻前,安静地思考过,然后做出了选择。”
delta-01发射。
它比其他火种飞得更慢,更稳,像一位老者从容地踏上没有归途的远行。
一百枚火种全部发射完毕,耗时相当于外部时间的六小时。
控制中心陷入了工作结束后的空虚。屏幕上的发射井一个个关闭,防护盖重新合拢。全息星图上,一百个光点正在远离太阳系,像一百颗逆向飞行的流星,不是坠向大地,而是射向深空。
播种者坐在控制台前,看着那些光点渐渐稀疏,渐渐暗淡,最终消失在探测范围边缘。
助理走过来,递给他一杯虚拟的热茶——另一个拟人化设计。
“你觉得,有多少枚能真正完成使命?”她问。
“不知道,”播种者接过茶,感受着虚拟的热度,“也许十枚,也许五枚,也许……一枚都没有。它们可能全部迷失在虚空中,可能全部被清理机制拦截,可能全部坠入黑洞,可能全部在百万年的漂流中慢慢失效。”
他喝了口茶,虚拟的苦涩在意识中模拟得很真实。
“但你知道吗?在我还是真正的人类时——在某个可能性世界的体验中——我曾经是个农夫。真正的农夫,靠天吃饭,看地种粮。每年春天,我把种子撒进土里。有些种子会被鸟吃掉,有些会烂在土里,有些会长出来但遇到干旱枯死。十粒种子,能有一粒成熟收获,就是好年景。”
他看向助理年轻的脸。
“但即便如此,每年春天,我还是会撒种子。不是因为我知道每粒种子都会长成。而是因为……如果不撒,就肯定什么都没有。大地会荒芜,粮仓会空,冬天会饿死人。”
他站起身,走到观察窗前。窗外是阋神星荒凉的地表,再远处是永恒的星空。
“火种就是我们的种子。撒向宇宙这块巨大的、贫瘠的、充满未知风险的土地。我们不知道哪一粒会发芽,不知道会在哪里发芽,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果实。”
“但我们还是撒了。”
他转身,面对控制中心所有团队成员。他们的投影在微光中显得肃穆而坚定。
“因为这就是文明的意义:不仅自己要活下去,还要把活下去的可能性,传递给后来者。不仅要记住过去,还要为未来留一盏灯——哪怕那盏灯可能永远无人看见。”
他举起虚拟的茶杯。
“敬火种。敬播种者。敬所有在黑暗中点亮光芒,然后勇敢地把它扔向远方的傻瓜。”
所有人都举起了杯。
没有碰撞声,只有意识的共鸣。
在那共鸣中,仿佛能听到一百枚火种在虚空中飞行的微弱嗡鸣,能听到它们承载的文明记忆在低语,能听到林夜按下按钮时的那一声轻响,能听到亿万年来所有被遗忘的文明最后的叹息。
以及,或许——只是或许——能听到未来某个遥远星系里,某个刚刚发现火种的年轻文明,发出的那一声充满惊喜和困惑的:
“咦?”
发射结束后第七天,播种者独自来到火星博物馆。
他站在林夜的控制台前,站了很久。然后,他做了一件出人意料的事:他没有看控制台,而是走到了旁边那个新设的展柜前——就是放着从有限人生中带回的纪念品的那个展柜。
他站在展柜前,看着那些平凡的物件:石头,叶子,画像,泥土。
然后,他从怀里——虚拟的怀里——掏出了一件东西。
那是一粒真正的、干燥的、已经失去了生命力的种子。小麦种子,来自某个可能性世界的农耕文明体验。
他把种子放进一个空的小展盒,在旁边写下标签:
“火种的原型。曾在地球某块田地里沉睡三千年,等待一场春雨。未等到。现赠予宇宙,等待另一场春雨。”
写完,他后退一步,静静地看着。
在他身后,博物馆的穹顶上,全息投影正在播放深空之眼传回的实时画面:银河在缓慢旋转,星光在寂静闪烁。
而在那些星光之间,一百个几乎不可见的小点,正在飞向各自的命运。
有些将抵达废墟,献上迟来的敬意。
有些将抵达边缘,发出提前的警告。
有些将潜入危险,收集珍贵的数据。
有些将飞向虚无,携带渺茫的希望。
它们大小不同,目标不同,命运不同。
但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点:
它们都承载着同一个文明的同一个信念:
宇宙可以不只有沉默和抹除。
还可以有记忆。
还可以有警告。
还可以有对话。
还可以有——哪怕再渺茫——希望。
播种者最后看了一眼那些飞向深空的光点,然后转身离开。
在他踏出博物馆的那一刻,火星的风吹来,卷起红色的尘埃。
尘埃在阳光下飞舞,像无数微小的、金色的种子,飘向天空。
飘向这个被守护的家园,也飘向家园之外,那广阔无垠的、等待着被点亮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