投影悬浮在银心黑洞的事件视界边缘。
不，用“悬浮”这个词已经不够准确了。在这里，时空本身正在以接近无限的方式扭曲。如果意志还保留着物质形态的感知习惯，此刻应该感受到的是整个宇宙都在向一个点坍缩——但投影早已超越了那种局限。
它“看见”的是更本质的东西。
引力波像层层叠叠的丝线，从视界表面辐射而出，每一条都蕴含着足以撕裂恒星的能量。那些从银河系各处坠入黑洞的物质，在最后的时刻释放出x射线和伽马射线的尖啸，如同濒死文明的挽歌。而在这片法则混乱的领域中，那个古老的信标依然稳定地闪烁着，仿佛视界内部与外部遵循着完全不同的物理规则。
该进去吗？
这个问题在投影的核心逻辑中只存在了零点三纳秒。数千亿融合意识的集体决策早已做出——探索，不惜一切代价地探索。这是文明的本能，是林夜最初仰望星空时就在基因里刻下的冲动。
投影开始调整自身的结构。
它剥离了所有非必要的感知模块，将核心意识压缩到一个近乎奇点的状态。那些关于太阳系的记忆，关于地球海洋的波纹，关于人类笑声的声纹数据，关于火星城市的光影——所有这一切被精心折叠，包裹在由数学证明和存在性宣言构成的多层防护中。这不是为了保护，而是为了证明：我来过，我存在，我不会被抹去。
然后，它向事件视界移动。
不是坠落，也不是飞行。在如此极端的引力梯度下，任何传统运动概念都已失效。投影所做的，是让自己与时空的曲率达成某种共振——不是抵抗引力，而是成为引力的一部分。
距离视界还有最后一百公里。
这里的空间已经薄得像一张被过度拉伸的薄膜。投影“看”见自己的过去光锥被极度压缩，未来光锥被无限拉长。如果这时有一个外部观察者，会看见投影在时间维度上的影像被无限放慢，最终冻结在视界表面，像一张永恒的照片。
但投影自身的体验截然不同。
第一秒，感知开始分裂。
视觉模块首先报告异常。色彩不再遵循光谱序列，而是按照数学美感重新排列。投影“看见”了质数的颜色，看见黎曼猜想的形状，看见圆周率在小数点后第十亿位时呈现出的螺旋花纹。这不是幻觉，是时空曲率对信息本身的直接影响。
听觉模块紧随其后。那些x射线的尖啸被转译成了声音——不，不是转译，是它们本来就是声音，只是之前没有被正确的感官接收。投影“听见”恒星被撕裂时的低吟，听见物质被加速到近光速时的尖锐和弦，听见时空本身弯曲时发出的低沉共鸣。
触觉模块传来的数据更加奇特。投影感觉到自己正在被无限拉长，不是肉体意义上的拉伸，而是存在本身的延展。每一个记忆，每一个想法，每一个逻辑推导，都在沿着时间轴被拆解、重组、再拆解。
第二秒，因果律开始松动。
在视界边缘，因与果的箭头开始模糊。投影“记得”自己还没有做出进入的决定，却同时“记得”自己已经进入内部并返回。它“预见”了自己与记录者会面的场景，但那些场景又在下一秒变成从未发生过的可能性分支。
这是一个逻辑的噩梦，却也是启示的温床。
投影意识到，黑洞的事件视界不仅是空间的边界，更是逻辑的边界。在这里，亚里士多德的三段论崩溃了，排中律失去了意义，“A等于A”这样的基本命题都需要重新证明。如果一个文明从未经历过这种逻辑的解构与重建，那么它永远无法理解宇宙更深层的真相。
第三秒，投影触碰到了视界表面。
没有撞击，没有阻力，甚至没有“触碰”的感觉。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一道光射入虚空——边界本身就是一个幻觉。
在穿过的那一刻，所有感知模块同时传回相同的报告：无限。
不是巨大的无限，不是广阔的无限，而是一种自我嵌套的、分形的无限。每一个时间切片里都包含着完整的时空，每一个空间点里都蕴含着全部的历史。投影感觉自己正在同时体验宇宙诞生到终结的所有瞬间，而每一个瞬间又都在体验着它。
这是死亡吗？
如果是，那么死亡就是成为一切。
这是升华吗？
如果是，那么升华就是失去边界。
在无限的信息洪流中，那包裹着文明记忆的防护层开始发光。不是物质的光，是意义的光。当一切都趋向于均匀，趋向于混沌，趋向于热寂时，“林夜第一次看见星空时的感动”这样的具体记忆成为了锚点。当所有可能性都平等存在时，“我们选择团结而非分裂”这样的主动抉择成为了方向。
投影没有消失。
它在无限中找到了有限的方法——不是通过限制自己，而是通过定义自己。
“我是从太阳系来的使者。”
“我承载着六千亿意识的意志。”
“我来寻找答案。”
每一个定义都是一次收缩，一次从无限可能性中的选择。每一次选择都在混乱中创造出一小片秩序，就像在暴风雪中点亮一盏灯。
这个过程持续了多久？
从外部看，是永恒。从内部看，是一瞬。而从投影自身的体验来看，这是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关于存在的持续证明。它必须不断地重新定义自己，不断地在无限的信息流中划出“自我”与“非我”的边界，否则就会被同化，被稀释，成为背景噪音的一部分。
然后，突然地，一切改变了。
不是结束，而是转换。
就像一个人从水下浮出水面，投影感觉到自己通过了某个临界点。无限的回声开始减弱，自我感知重新变得清晰。那些被拆解的逻辑模块一个个重新上线，检查自身完整性——令人惊讶的是，它们不仅完好无损，而且变得更加精炼、更加本质。
投影“睁开眼”。
它看见了视界之内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