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清理程序”是与宇宙同寿的机制，那么一个可怕的推论自然而然地浮现：人类文明，绝非第一个达到此等高度的文明，也绝非第一个面临此等绝境的文明。
在林夜的指令下，一场针对太阳系乃至近邻星系的、前所未有的“考古”行动展开了。这次考古的目标，不是化石或遗迹，而是可能存在于星球内部、小行星核心、甚至时空结构本身的，前代文明留下的“信息墓碑”。
虫族的感知网络被调整至新的模式。工蜂不再仅仅挖掘资源，它们的传感器官被赋予了探测特定信息残留和谐振频率的能力。王虫和深空监听者单位，则开始扫描行星引力场异常、中微子背景辐射的特定调制信号，以及时空曲率中可能存在的、非自然的“刻痕”。
收获，比预想的更快，也更令人心悸。
火星，奥林匹斯山地下深处： 一支钻探地热能源的工蜂队伍，在穿透一层异常坚硬的晶体化岩层后，发现了一个巨大的、中空的结构。内部没有机器，没有尸体，只有一片死寂，以及墙壁上蚀刻着的、由某种非欧几里得几何符号构成的庞大图案。这些图案本身，就是一种高度压缩的信息载体，其年代测定显示，它存在于火星还是一个拥有液态水海洋的时代。
金星，狂暴的硫酸云层之下，地幔与地核边界： 一颗专门用于探测行星内部结构的“地质蜉蝣”单位，传回了一段短暂而清晰的信号。那信号并非自然的地震波，而是一种规律的、仿佛心跳般的能量脉冲，脉冲中调制着一段简短的、不断重复的警告信息，其语言结构完全未知，但其中蕴含的绝望与警示意味，却能直接作用于意识层面。
柯伊伯带，一颗编号为cK-7743的冰封矮行星： 扫描显示其冰核内部封存着一个非自然的、绝对零度级别的超导物体。当王虫试图用低强度灵能与之共振时，该物体被激活，向周围空间广播了一段持续仅零点三秒的、包含了一个复杂数学定理和一幅星图的信息流，随后彻底崩解为基本粒子。
不止这些。在木星的卫星欧罗巴的冰下海洋深处，在土星环的特定冰晶颗粒中，甚至在水星永远背对太阳的极地陨石坑阴影里，都发现了类似的、微弱的、属于不同科技树和生命形态的文明残留信号。
这些“墓碑”无声地诉说着同一个故事：在此方宇宙，文明的轮回并非神话。一个个辉煌的文明，曾如星辰般闪耀，它们或许征服了星系，或许窥见了时间的奥秘，或许创造了属于自己的神只……但最终，它们都触碰到了那条无形的“红线”，引来了宇宙自身的清理程序，然后化为了如今这些散落在冰冷宇宙中的、沉默的墓碑。
人类文明，连同林夜的虫族，不过是这无尽循环中，最新的一环。他们的挣扎，他们的辉煌，他们的爱与恨，在宇宙尺度的时间长河中，或许连一朵稍纵即逝的浪花都算不上。
发现的“墓碑”越来越多，它们如同散落在时间长河岸边的破碎陶片，每一片都承载着一个逝去文明的最后呐喊。林夜调动了主巢意志几乎全部的破译资源，试图从这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中，拼凑出前代文明的真实面貌，以及它们失败的根源。
破译工作异常艰难。每一个文明的思维模式、科技基础、信息编码方式都截然不同，有些甚至完全违背人类和虫族的认知逻辑。这本身就像是在学习无数种外星语言，而且是没有活体参照的死亡语言。
然而，在付出了巨大的努力后，其中一个保存相对完好、位于火星地心遗迹的“墓碑”，其核心信息被成功破译了一部分。
当那段被转码为主巢意志可理解模式的信息流，涌入林夜意识时，即便是他如今近乎神只的心境，也泛起了剧烈的波澜。
信息的开头，是一段平静得近乎诡异的自述，仿佛来自时空彼岸的叹息：
“……于时间的尽头，向未知的后来者致意。”
“吾等文明，自称为‘星律编织者’。吾等存在的末期，意志可跨越星河，思维能重塑现实，能量与物质不过是掌中玩物。吾等定义法则，创造生命，乃至……试图修改宇宙常数，以寻求永恒之乐园。”
“在你们的认知中，吾等，或许已是‘神’。”
“神……” 这个词汇，在人类的历史中承载了太多的敬畏与幻想。而在这里，它被一个已经湮灭的文明，用以描述它们自己曾经达到的高度。这种跨越时空的“自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苍凉与骄傲。
信息继续流淌，语气开始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与最终的了然：
“……然，规则之上，更有规则。”
“吾等曾以为，掌控了能量，即是主宰。却发现，宇宙真正的基石，是‘信息’。”
“吾等曾以为，跃升至更高维度，即可超脱。却发现，清理随之而来，如影随形。”
“吾等曾以为，将文明整体数据化，融入虚空，即可永恒。却发现，虚无本身，即是最终的消化者。”
“吾等倾尽所有，尝试了所能构想的一切路径——维度跃迁、子宇宙创生、意识虚拟化、自我降维……所有的路，皆是死胡同。”
信息的最后，是一段用极其强烈的灵能波动刻印下的、近乎咆哮的警告，即使跨越了亿万年时光，其间的绝望与警示依然灼烧着林夜的意识：
“后来者，警惕‘有序’！汝等发展的每一步，都在为自己挖掘坟墓！文明的辉煌，即是毁灭的倒计时！放弃攀升，拥抱混沌，或有一线生机……然，吾等亦不知，此路是否可通……”
“此为终局。星律编织者，绝笔。”
信息到此戛然而止。
林夜沉默了。
一个自称曾为“神”的文明，一个能够编织星律、修改常数的文明，最终也倒在了这宇宙的清理程序之下。它们尝试了所有想象得到的逃生之路，却全部失败。
这不仅仅是力量的差距，这是维度上的、根本逻辑上的碾压。他们面对的，不是敌人，是考场，是设定好的程序，是宇宙自身不容置疑的“新陈代谢”。
“我们曾是神”。这句话如同丧钟，在林夜的意识海中回荡。它击碎了一切关于通过力量或技术“战胜”灾厄的幻想。前代“神只”的墓碑，就是明证。
那么，出路究竟在何方？难道真的只剩下“放弃发展，拥抱混沌”这一条，连留下信息的文明自己都无法确定的、近乎自我阉割的道路吗？
林夜的主巢意志，在无边的绝望与冰冷的真相中，开始了新一轮、更为疯狂的运转。他必须找到那条，连“神”都未曾发现的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