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宫叶云看着手中那造型质朴、在阳光下泛着琥珀色光泽的糖人,微微迟疑。
宫里的点心无不精致玲珑,用料考究,但眼前这来自市井的、带着手艺人体温与汗水的甜食,却是一种全然陌生的体验。在南宫星銮满是期待的目光注视下,他终是低下头,小心翼翼地尝了一口。
一股纯粹而浓烈的甜味瞬间在舌尖炸开,简单、直接,却带来一种奇异的、近乎原始的满足感,与他平日所尝的那些层次复杂的宫廷甜点迥然不同。
他们混迹于摩肩接踵的人流中,看着杂耍艺人赤膊上阵,喷火舞棍,引得围观者阵阵喝彩;听着路边搭棚的说书人唾沫横飞,将江湖恩怨、侠骨柔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南宫星銮不时朝南宫叶云挤眉弄眼,那意思分明是“瞧,我没骗你吧?”;鼻尖萦绕着从各色食摊上飘来的、与御膳房精致菜肴风格迥异的、粗犷而诱人的食物香气……
南宫叶云沉默地走着,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周遭的一切。
他看到有衣衫褴褛的孩童因买不起糖人而哭闹,被面露愁苦的父母强行拉走;看到小贩为了一个铜板的利润,与顾客争得面红耳赤;他也看到茶馆里,一些穿着长衫的读书人或普通百姓,竟在高谈阔论,议论着朝政得失、边关战况,有些言语甚至颇为尖锐、无所顾忌……
这是他从未在那些经过精心修饰的奏章和艰深晦涩的经史子集中读到过的、真实、复杂甚至有些刺目的人间百态。
一种前所未有的感悟在他心中翻涌、积淀。他一直以来所学习的,是如何驾驭这庞大的帝国机器,如何平衡朝堂之上的各方势力,如何使这“天下”安定,使“百姓”富足。
但直到此刻,真正站在这滚滚红尘之中,听着这些具体而微的欢声与叹息,看着这些人为最基本的生计奔波劳碌,他才模糊而又真切地感受到,那些冰冷的政策条文与赋税数字背后,是一个个有血有肉、有悲有喜的鲜活生命,是无数个如此具体而真实的生活。
与此同时,这种无需顾忌身份、不必维持仪态、可以肆意呼吸这人间烟火气的无拘无束,也让他体验到一种隐秘的、久违的轻松与快乐。仿佛暂时卸下了那与生俱来的沉重枷锁,仅仅作为一个普通的“人”,存在于这喧闹的市井之中。
“皇兄,你看,就这样做个寻常人,自在闲逛,也挺快活的,对不对?”南宫星銮啃着糖人,嘴角沾着糖渍,含混不清地说道,脸上洋溢着最简单、最纯粹的快乐光芒。
南宫叶云没有回答,只是默然将目光投向那川流不息、为生活奔波的人潮,深邃的眼眸中情绪复杂难辨。他心中的那枚种子,在这场意外却又仿佛注定的出行中,汲取了最真实、最肥沃的养分,开始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悄然生长、蔓延。
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所带来的,究竟是掌控万里江山的无上权柄,还是彻底失去身为一个普通“人”的自由与微小乐趣的沉重枷锁?
这个以往或许只是朦胧存在于意识边缘的问题,此刻,却如同宫外这喧闹的街景一般,无比清晰、无比具体地横亘在他的心间,再也无法忽略。
夕阳渐沉,金色的余晖将两人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拉得细长。南宫叶云深知必须返回那座金色的牢笼了。
他收敛心神,拉起依旧沉浸在兴奋之中、流连忘返的南宫星銮,循着记忆中的路径,如同来时一般,小心翼翼地向着那巍峨宫门的方向返回。
当南宫叶云的双脚重新踏上宫城内冰冷平整的金砖地面时,那市井街巷的喧嚣与鲜活仿佛是一场短暂而真切的梦。
空气里残留的烟火气似乎还在鼻尖萦绕,但周身已被熟悉的、带着檀香和庄严气息的宫苑氛围所包裹。
他没有立刻返回自己的居所,而是站在那重重宫阙的阴影下,沉默了片刻。
眼底深处,方才所见所闻的波澜尚未完全平息——那孩童渴望糖人的泪眼,那小贩为生计锱铢必较的认真,那茶馆里书生们纵论天下的大胆,还有那糖人纯粹的甜,以及十六弟脸上毫无阴霾的、属于寻常人的快乐……
然而,这些纷乱的思绪和感触,并未化作对那沉重命运的抗拒或迟疑,反而在他心中沉淀、淬炼,最终凝聚成一种更为复杂却也更为坚定的东西。
他回到书房,摊开父皇先前交给他的一份关于西境大旱的折子。以往,这只是需要处理的政务,是关乎民生安稳的数字和条陈。
此刻,那白纸黑字背后,仿佛浮现出的是街边那些为几文钱辛苦奔波的模糊面孔,是那些依赖风调雨顺才能勉强果腹的升斗小民。他提起笔,落笔时似乎更沉、也更稳了。
第二天,学宫晨钟照常响起。
南宫清泸与南宫宇程几乎是前后脚到达学宫。两人面上都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倦色。
然而,当南宫叶云的身影出现在学宫门口时,两人都不约而同地怔了一下。
南宫叶云依旧是那身象征着皇长子身份的常服,步履沉稳,神情端肃。但若细心观察,便能察觉不同。
他眉宇间往日那种因恪守规矩而略显紧绷的线条,似乎柔和了些许,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静的、仿佛经历过某种洗礼后的通透。他的眼神,依旧锐利,却少了几分纯粹审视与权衡的冷冽,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类似于……悲悯与责任的温度。
太傅今日讲解《尚书·无逸》,论及君王勤政恤民之道。当讲到“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则知小人之依”时,南宫叶云并未像往常一样只是凝神静听,或是引经据典加以阐发。
他微微颔首,目光投向窗外那被宫墙切割的一方蓝天,仿佛透过那高墙,看到了昨日那喧嚣的市井,那为生计奔波的身影。
他低声接了一句,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入近处的南宫清泸与南宫宇程耳中:“‘稼穑艰难’……若非亲眼所见,终是隔了一层。”
南宫清泸握着书卷的手微微一紧。他看向南宫叶云,只见对方面容平静,但那眼神中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却与他昨日感受到的、那种因“辛苦论”而生的迷茫截然不同。那是一种更深沉的、将那份“辛苦”内化并接纳后的平静。
课间研讨边关军务,有皇子提及某处可用奇兵突袭,以扩疆土。南宫清泸本能地觉得此计甚妙,正欲开口附和,却听南宫叶云已先一步发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