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嬷嬷前脚刚跨出院门,柳氏脸上那层客套的笑意就像被风吹灭的烛火,“噗”一下熄得干干净净。
她猛地扭过头,那双描画精细的凤眼里淬着冷光,狠狠剜向站在一旁的龙惊墨,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又低又厉:“你给我听好了,安安分分的!大婚之前要是敢闹出半点幺蛾子,丢了龙家的脸面,看我能不能饶了你!”
说完,袖子用力一甩,带着一股香风,头也不回地走了。
院子里霎时安静下来,只剩下风吹过老槐树叶子的沙沙声。
龙惊墨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平静地看着柳氏那略显急促的背影消失在月亮门后,直到那脚步声彻底听不见了,她才缓缓收回视线。
垂在身侧的手,指尖悄悄蜷缩了一下,掌心一片湿冷黏腻,竟是沁出了一层细汗。
刚才常嬷嬷打量院落时那锐利的眼神,还有那个侍女低声禀报时,看似不经意地扫向苏夫人离去方向的那一瞥……都在清晰地告诉她——定渊王府对这位突然造访又匆匆离去的苏夫人,极为关注,甚至可以说是警惕。
她没在院子里多做停留,转身便回了自己那间略显清冷的闺房,反手将门闩轻轻插上,背靠着冰凉的木门,长长舒了一口气,心口却依旧跳得有些急。
那位苏夫人……她自称是母亲的故交,那关切的眼神不似作伪,尤其是最后紧紧握住她手时,塞入她袖中的那个微沉的锦囊……
定了定神,她才从袖袋里取出那个锦囊。入手沉甸甸的,带着一点凉意。
锦囊是用上好的深青色缎子做的,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上面用银线绣着繁复精致的云纹,那纹路走势,那勾连方式……她心头一跳,急忙从贴身的衣袋里取出母亲留下的那方旧手帕。
帕子边缘已经有些毛糙,但上面用同样颜色的丝线绣着的几茎兰草,却依旧清雅——一样的绣工!
尤其是兰叶的转折处和云纹的收尾,那种独特的处理手法,分明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这苏夫人,果然与母亲关系匪浅!
龙惊墨的心跳得更快了。她走到窗边的桌案前,就着窗外透进来的、有些昏暗的天光,小心翼翼地解开了锦囊口那细细的丝绳。
里面的东西不多。一枚触手温润、约莫拇指大小的白玉牌,玉质极好,光洁莹白,上面只刻了一个清隽的“云”字。还有一封叠得四四方方、边角齐整的信笺。
她先拿起了那封信。信纸是微黄的宣纸,带着淡淡的墨香和一种若有似无的冷梅香气。
展开信纸,一行行清秀飘逸、却隐隐透着风骨的字迹映入眼帘:
“惊墨侄女:”
只这开头四个字,就让她的指尖微微颤抖了一下。她吸了口气,强迫自己定下心神,继续往下看。
“见此信时,你已长大成人。有些事,埋藏多年,今日见你容貌气质愈发似你母亲,心中感怀,思虑再三,觉应让你知晓。”
“你母亲云婉儿,并非如外界所言,只是寻常商贾之女。她实乃江南云家嫡系一脉的血脉。云家世代行医,悬壶济世,在杏林之中声望极隆。然你母亲嫁入龙府后不久,云家似乎便渐渐淡出世人视线,我与他们亦断了联系,其中缘由,我所知不详。”
看到这里,龙惊墨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果然!她的猜测没错!母亲果然出身不凡!江南云家……虽然苏姨母也不知道云家后续具体如何,但这“似乎淡出视线”、“断了联系”的描述,本身就透着不寻常。
她稳了稳呼吸,继续看下去,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她心头一紧。
“你母亲嫁入龙府之初,本是正妻。然而不过年余,我远在他乡,忽闻惊变,她竟被贬为平妻,其中缘由,龙家讳莫如深,我亦无从得知。待我匆匆赶回京城,想要寻她问个明白时,他们一家已被调往边关,龙府对此事亦是三缄其口。后来……后来更是隐约听闻,她连平妻之位也未能保住……其中具体曲折,我被家中事务绊住,未能细查,待后来再想探寻,已是音讯全无,引为平生憾事。”
龙惊墨握着信纸的手微微用力。原来母亲并非一开始就是妾室!
她曾是正妻,后被贬为平妻,最终……沦落至此。
这其中的变故,该是何等惊心动魄?
而苏姨母当时未能插手,后来更是失去联系,这背后,龙府,或者说柳氏,究竟扮演了怎样的角色?
她深吸一口气,接着往下看,接下来的内容却让她瞳孔骤缩,呼吸几乎停滞!
“另有一事,更为隐秘,我亦只是当年偶听你母亲酒后失言,提及一二,真假难辨,你且一听,万勿轻露于人前。你母亲嫁入龙府前,似曾心有所属,且关系匪浅……惊墨,你之生父,或许……并非龙大将军。此事关乎你母亲名节与你的身世,你务必慎之再慎!”
仿佛一道惊雷在脑海中炸开!龙惊墨捏着信纸的手猛地一紧,指节瞬间失去血色。
父亲……龙大将军……可能不是她的生父?
可那时的龙啸云已经娶妻柳氏,她母亲怎么能做正妻?做平妻还是有可能的,这其间究竟出了什么变故?
可苏姨母信中提及母亲婚变,再联系这身世之谜……难道母亲当年的遭遇,与此有关?柳氏对她的刻薄,父亲若有似无的疏远……无数念头纷至沓来,让她心乱如麻。
她强迫自己镇定,颤抖着手指继续往下看。
“那方羊脂白玉妆匣,是你母亲心爱之物,亦是云家之物,你需好生保管。其中是否另有玄机,我亦不知,但你母亲曾言此物重要。”
“定渊王府这桩婚事,来得突然。夜烬此人,位高权重,心思难测。我隐约听闻,他似乎与你外祖家有些旧日牵扯,但具体是恩是怨,并不清楚。你嫁入王府之后,需谨言慎行,万事多加小心。尤其你的身世与母亲往事……若被有心人知晓,后果不堪设想。”
“另,你身处龙府,亦需留意身边。人心叵测,不可不防。”
“我与你母亲情同姐妹,见她唯一血脉即将出阁,心中既喜且忧。今日匆匆一面,无法多言。待你出嫁那日,我会以故交之名,正式为你添妆,再寻机会与你说话。若……若他日真遇难处,可持此玉牌前往城南‘济世堂’寻一位姓吴的老先生,他或能提供些许帮助。”
“姨母 苏静婉 留”
信看完了,龙惊墨却像被抽干了力气,颓然坐在椅子上,冷汗已经浸湿了内衫。
信息量太大了!
母亲的身份被证实。
母亲从正妻到平妻再到失势妾室的悲惨经历……
云家神秘淡出。
而定渊王夜烬可能与云家有旧。
最让她心神俱震的是——她的身世,可能藏着如此惊人的秘密!龙大将军可能不是她的生父!
苏姨母不知道母亲婚变的具体细节,不知道妆匣的秘密,不知道云家消失的真相,不知道夜烬与云家的具体恩怨,但她提供的这些碎片——母亲跌宕的遭遇和这身世之谜,已经足够拼凑出令人心惊的过往,并且完全证实了龙惊墨之前关于母亲处境艰难、自己身世可能存疑的猜测!
她一直以为自己在龙府只是不受宠的庶女,却没想到,母亲曾有那样显赫的起点和悲惨的转折,而自己连这“龙”姓,都可能是一场虚妄!她究竟是谁?
苏姨母的信,像一把钥匙,不仅打开了她对母亲认知的大门,更是在她脚下原本看似坚实的地面上,撬开了一道深不见底的裂缝!
她下意识地摩挲着那枚刻着“云”字的玉牌。所以,她真正应该归属的,是“云”吗?
她猛地站起身,走到烛台边,点燃油灯。橘色的火苗跳跃着,映照着她苍白而震惊的脸。她将信纸凑近火焰,看着那些足以颠覆她一切认知的字句在火中蜷曲、焦黑、化为灰烬。
“身世……万勿轻露……”这几个词在她脑中反复回响。这件事,比云家的秘密更加致命!
一旦泄露,她在龙府将无立锥之地,甚至可能引来杀身之祸!定渊王府这桩婚事,也因此变得更加诡异莫测。
她走到窗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只觉得这熟悉的院落变得无比陌生。一切都被颠覆了。她必须用尽全力,才能维持表面的平静。
“小姐。”小桃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龙惊墨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翻腾的心绪,声音尽量平稳:“进来。”
小桃端着食盒进来,脸上带着不安,低声禀报了厨房婆子们关于常嬷嬷离去时脸色难看的议论。
龙惊墨心不在焉地听着,此刻婆子们的闲话与她刚刚得知的惊天秘密相比,显得如此微不足道。她敷衍地打发了小桃,并吩咐今晚不需守夜。
房间再次安静下来。龙惊墨毫无食欲。她需要时间消化这骇人的信息。
母亲的遭遇和身世的疑云像两块巨石压在心头,让她对龙府、对柳氏、对即将到来的婚事、乃至对自身,都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审视、警惕,以及一丝难以言喻的悲凉与愤怒。
这一夜,注定了无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