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天气渐暖。林家的日子在平淡与思念交织中缓缓流淌。有了林勇武的平安信,家人的心总算踏实了些,虽然牵挂依旧,但不再像之前那般惶惶不可终日。林忠农和林精诚、苏文谦将更多精力放在了田地和铺子上,林睿思读书愈发勤勉,老五林巧风、老六林敏才、老七林安然、老八林乐天几个小的,也渐渐从三哥离家的愁绪中走出,恢复了孩童的活泼,整日里在院中田间追逐嬉戏,给这个人口众多的大家庭带来不少生气。
而最小的林锦鲤,也一日日长大。她已能稳稳当当地满院子跑,说话也利索了许多,虽然依旧抱着三哥那只旧鞋当宝贝,但更多时候,她是跟在几个哥哥身后,做他们的小尾巴。哥哥们下地,她便蹲在田埂上看蚂蚁搬家;哥哥们去溪边,她便蹲在浅水处玩石子;哥哥们在院里做活,她便也拿个小木棍,有模有样地“帮忙”。家人都宠着她,呵护着她,那份因她特殊身世而来的隐忧,在日常的温馨中,似乎也被暂时掩藏了起来。
这一日,午后,天气有些闷热。林忠农带着老五林巧风、老六林敏才去后山查看自家的那片竹林,打算砍些竹子回来修补家里的篱笆和鸡舍。林锦鲤本在午睡,不知怎的突然醒了,见大哥和五哥、六哥不在,便瘪着嘴要找。林周氏拗不过她,又见天色尚早,便让她穿上小鞋子,嘱咐老七林安然、老八林乐天好生看着妹妹,远远跟着大哥他们去后山脚下玩玩便回,不许进山。
三个小家伙得了准许,欢天喜地。林安然九岁,林乐天七岁,正是贪玩的年纪,一左一右牵着妹妹的小手,便往后山方向跑去。林周氏不放心,又让在家温书的林睿思跟着去照看。林睿思虽惦记着书本,但看护弟妹是大事,便也放下书卷,跟了上去。
后山是林家村依傍的一座小山,不高,但林木茂盛,山脚多是村民开垦的菜地和竹林,往上走便是杂木林和灌木丛,村里人寻常砍柴、采些山货,也只在外围活动。
林忠农带着两个弟弟正在山脚竹林里忙活,林睿思则领着三个小的在竹林边上的草地上玩耍。林锦鲤对什么都好奇,摘野花,追蝴蝶,小脸上洋溢着快乐的红晕。林安然和林乐天则比赛谁找到的蟋蟀个头大,嘻嘻哈哈闹个不停。
忽然,原本在草丛里拨弄的林锦鲤停了下来,歪着小脑袋,似乎在倾听什么。一阵微风拂过,带来了竹叶的清香,也似乎夹杂着一丝极淡的、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林锦鲤皱了皱小鼻子,下意识地朝山林更深处的方向望去。那里灌木丛生,光线也有些昏暗。
“妹妹,看什么呢?” 林安然抓到了一只大蟋蟀,兴冲冲地跑过来献宝。
林锦鲤却指着灌木丛那边,奶声奶气地说:“七哥,那里……有人哭?”
“有人哭?” 林安然和林乐天都竖起了耳朵,除了风声鸟鸣,什么也没听见。林睿思也走了过来,仔细听了听,摇头道:“锦鲤听错了吧,是风声。”
可林锦鲤却十分坚持,小手指着那个方向不动:“有,疼,哭。” 她的小脸上露出一种混合着困惑和肯定的神情。
林睿思知道这个妹妹有时直觉出奇的准,又想起她出生时的异状和家人的叮嘱,心中不由一紧。他看了看幽暗的灌木丛,有些犹豫。大哥交代过不要进山,可万一真有人遇险……
“四哥,要不……我们过去看一眼?就一眼,不往深处去。” 林安然提议道,他年纪小,好奇心重。
林睿思沉吟一下,对林安然道:“你跑快些,去叫大哥过来。我和乐天、锦鲤在这里等着,先不进去。”
林安然应了一声,飞快地朝竹林里跑去。不多时,林忠农便提着柴刀,带着林巧风和林敏才快步走了过来,脸上带着疑惑和警惕:“睿思,怎么回事?锦鲤说听见有人哭?”
林睿思将情况简单说了。林忠农皱眉望着那片灌木丛,侧耳倾听,除了偶尔几声鸟叫,确实并无异样。他本不想多事,但看着小妹那双清澈笃定的大眼睛,又想到万一真有人需要帮助……林家向来与人为善,见死不救不是他们的家风。
“巧风,敏才,你们带睿思和弟弟妹妹退后些,就在这儿等着,别乱跑。” 林忠农紧了紧手里的柴刀,对最大的弟弟林精诚道:“老二,你跟我过去看看,小心点。”
林精诚点点头,也找了根结实的木棍握在手里。兄弟俩一前一后,小心翼翼地拨开茂密的灌木丛,朝林锦鲤所指的方向探去。
越往里走,光线越暗,脚下的腐叶也厚实起来。走了约莫十几丈,依然什么都没有。林精诚低声道:“大哥,是不是锦鲤听差了?这哪有人……”
话音未落,走在前面的林忠农突然停下脚步,抬手示意他噤声。林精诚立刻屏住呼吸,侧耳细听。这一次,他隐约听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压抑的抽气声,仿佛什么人正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兄弟俩对视一眼,神色更加凝重。林忠农握紧柴刀,循着声音,轻轻拨开前方一丛格外茂密的荆棘。眼前的景象,让两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只见荆棘丛后一块稍显平坦的洼地里,蜷缩着一个身影。看身形是个少年,约莫十三四岁年纪,衣衫褴褛,沾满了泥污和暗褐色的血迹。他背对着他们,身体微微颤抖,显然还活着,但状态极其糟糕。最触目惊心的是,他左腿小腿处,一片血肉模糊,似乎是被什么野兽撕咬过,伤口深可见骨,虽然用撕下的布条草草捆扎过,但鲜血仍不断渗出,将身下的泥土都染红了。少年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干裂,双眼紧闭,显然已因失血和疼痛陷入半昏迷状态,那细微的抽气声正是他无意识发出的。
“天哪!” 林精诚低呼一声,“伤得这么重!像是被野猪或者狼咬了!”
林忠农也是心头一沉。这少年显然不是本村人,穿着虽破旧,但料子似乎不差,像是城里人。怎么会独自一人跑到这深山野林,还受如此重伤?
“救人要紧!” 林忠农当机立断,对林精诚道,“你快回去,让巧风他们立刻回家叫爹和娘准备,再让睿思跑快些去村里请张郎中!我在这里守着。”
“大哥,你一个人……”
“没事,他伤成这样,动不了。你快去!”
林精诚知道情况危急,不再多言,转身飞快地跑了出去。
林忠农放下柴刀,小心翼翼地靠近那少年。离得近了,更能闻到浓重的血腥味和伤口开始腐烂的异味。少年眉头紧锁,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仍因疼痛而时不时抽搐一下。林忠农试了试他的额头,滚烫,正在发高热。
“小兄弟?小兄弟?能听见吗?” 林忠农低声唤道。
少年毫无反应。
林忠农不敢轻易移动他,怕加重伤势。他解下自己的水囊,小心翼翼地掰开少年干裂的嘴唇,滴了几滴水进去。少年喉头滚动,无意识地吞咽着。林忠农又检查了一下他腿上的简易包扎,布条已被血浸透粘在伤口上,他不敢去动,只从自己里衣上撕下相对干净的布条,在伤口上方重新用力扎紧,希望能稍微减缓出血。
等待的时间格外漫长。林忠农守在少年身边,警惕地听着周围的动静,既怕有野兽循着血腥味而来,也忧心这少年的伤势。这少年面容清秀,虽满是污垢,但轮廓依稀可见出身不差。他为何会在此?是遇劫?是逃难?还是……林忠农甩甩头,压下心中的疑虑,眼下救命是第一位的。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和人声。是林大山带着林精诚、林巧风等人赶来了,还扛着一副用竹竿和旧门板临时绑成的担架。林睿思也气喘吁吁地跟在后面,说张郎中正在出诊,他娘已经去叫了,让先把人抬回去。
林大山看到少年的伤势,也是倒吸一口凉气。“快,小心点,抬上担架!”
众人合力,尽量平稳地将少年转移到担架上。少年在移动中发出一声痛苦的闷哼,但并未醒来。林忠农和林精诚一前一后抬起担架,林大山在一旁护着,林巧风、林敏才拿着柴刀在前面开路,林睿思则领着几个小的跟在后面,林锦鲤被林安然抱着,小脸紧紧贴在哥哥肩头,大眼睛却一直望着担架上那个陌生的少年。
一路疾行,回到林家。林周氏早已按照林睿思的交代,烧好了热水,找出了干净的旧布,又将林睿思房间的炕收拾了出来。众人将少年小心地安置在炕上。就这么一会儿功夫,少年身下的旧门板上已又洇开了一小片血迹,脸色更是灰败了几分。
“作孽啊,怎么伤成这样……” 林周氏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眼圈都红了,连忙去打热水。
林大山沉声道:“忠农,精诚,你们去院门口守着,郎中来了立刻请进来。其他人该干什么干什么,别都围在这儿。” 他顿了顿,看向被林安然抱在怀里、却执拗地望着炕上少年的小女儿,心中微动,对林周氏道:“他娘,先把锦鲤抱出去吧,别吓着她。”
林锦鲤却摇摇头,小手抓着门框不肯走,看着炕上气息微弱的少年,小声说:“疼……救……”
就在这时,院外传来林精诚的声音:“爹,张郎中来了!”
一个背着药箱、须发花白的老者急匆匆走了进来,正是村里的郎中张老爷子。他顾不得寒暄,径直到炕边查看伤势。一看之下,眉头就紧紧锁了起来。
“这是被猛兽所伤,齿痕深,伤口污秽,已然溃脓起热了。” 张郎中一边仔细检查,一边沉声道,“失血过多,又耽搁了时间,情况凶险啊。”
“张伯,您一定要救救他!” 林大山恳切道。
“我尽力。” 张郎中打开药箱,取出银刀、镊子、药瓶等物,对林周氏道:“大山家的,多备热水,干净的布。忠农,精诚,你们两个力气大的,过来按住他,清理伤口会极疼,怕他受不住乱动。”
林忠农和林精诚立刻上前。张郎中先用剪刀剪开黏连在伤口上的破布,露出下面惨不忍睹的创面。皮肉外翻,深可见骨,有些地方已经发黑化脓,散发着恶臭。张郎中先用煮过放温的盐水小心冲洗,每一下触碰,昏迷中的少年都会剧烈地痉挛一下,发出无意识的痛哼,额头上冷汗涔涔。
林忠农和林精诚用力按着他的肩膀和另一条好腿,心中也是不忍。林周氏在一旁帮忙递东西,别过脸去不忍多看。林睿思带着几个弟弟守在门外,听着里面的动静,也是神色紧张。
最让人意外的是林锦鲤。她被林安然抱着站在门口,并没有像一般孩子那样被吓哭或躲开。她只是睁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张郎中处理伤口,看着那狰狞的伤口,看着少年痛苦的神情。她的小手紧紧攥着,小脸绷得紧紧的,嘴里无声地念着什么。
当张郎中开始用银刀刮去腐肉时,少年终于承受不住,猛地挣扎了一下,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似乎要痛醒过来。林忠农和林精诚几乎要用尽全力才能按住他。
就在此时,林锦鲤忽然挣扎着从林安然怀里下地,迈着小短腿,摇摇晃晃地走到炕边。众人都是一愣。
“锦鲤,出去!” 林大山低喝道。
林锦鲤却仿佛没听见,她踮起脚尖,伸出小手,轻轻地、轻轻地,碰了碰少年紧握成拳、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同样血迹斑斑的手。
说也奇怪,就在她的小手触碰到少年的瞬间,那原本因剧痛而剧烈颤抖、挣扎不休的少年,身体猛地一僵,随即,竟奇异地慢慢放松了下来。紧锁的眉头似乎舒展了一点点,喉咙里的痛哼也低了下去,虽然仍未清醒,但状态明显稳定了许多。
张郎中诧异地看了一眼这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但手上动作不停,趁着这难得的平静,迅速而精准地清理着腐肉,撒上厚厚的止血生肌的药粉,然后用干净的布条将伤口层层包裹起来。整个过程,少年再未剧烈挣扎。
处理完伤口,张郎中已是满头大汗。他又给少年诊了脉,开了内服的方子。“外伤处理了,但热毒已入内,能否挺过去,就看今夜了。这药按时煎服,用凉毛巾给他敷额头降温。若能熬到明日早上退热,便有一线生机。”
送走张郎中,天色已近黄昏。林家人看着炕上依旧昏迷不醒、气息微弱的少年,心情沉重。林周氏拿了温水,一点点给他润唇。林大山安排守夜:“今夜我和忠农守着。他娘,你去照看锦鲤和其他孩子。精诚,你去抓药煎药。其他人该休息休息,明天还有活计。”
是夜,林大山和林忠农轮流守在少年炕前,喂水,擦身降温,观察他的情况。少年一直昏睡,高烧不退,偶尔会说几句含糊的胡话,听不真切,只隐约有“爹……娘……跑……”等字眼,令人心酸。
林锦鲤被母亲带回房,却不肯睡。她躺在炕上,耳朵竖着,听着隔壁房间的动静。夜深人静时,她悄悄爬下炕,光着脚丫,溜到了少年所在的房间门口,扒着门框往里看。
林忠农正用湿毛巾给少年擦脸,一回头看见小妹,吓了一跳,压低声音:“锦鲤,你怎么来了?快回去睡觉。”
林锦鲤摇摇头,走进来,又像下午那样,轻轻握住少年放在身侧的手。说来也怪,原本在枕上不安辗转、呼吸急促的少年,被她的小手握住后,呼吸渐渐平稳了一些,紧蹙的眉头也松开了些。
林忠农看得惊奇,想起白天也是妹妹碰了他之后,他才安静下来让郎中处理伤口。难道……他看看小妹沉静的小脸,又看看炕上气息奄奄的少年,心中涌起一个模糊的念头:莫非小妹的“福气”,真的能安抚伤痛?
他没有赶妹妹走,只是将她抱到炕沿坐着,给她披了件衣服。林锦鲤就那样安静地坐着,小手一直握着少年的手,清澈的大眼睛在昏暗的油灯光下,显得格外沉静。
后半夜,林大山来换班,看到这一幕,也是一愣。林忠农低声将情况说了。林大山看着小女儿,目光复杂,最终叹了口气,没说什么,只是默默地在另一边坐下守着。
也许真是林锦鲤那无声的陪伴带来了某种安定的力量,也许是张郎中的药起了效,也许是少年自己求生意志顽强,天快亮时,少年的高热竟真的开始缓缓退去,呼吸也变得更加平稳悠长。
“退热了!” 林忠农摸了摸少年的额头,惊喜道。
林大山也松了口气,看着依旧握着少年的手、不知何时靠在自己腿上睡着的小女儿,轻轻将她抱起,送回她母亲房里。林锦鲤在睡梦中,还无意识地咂了咂嘴,呢喃了一句:“不疼了……”
东方既白,新的一天来临。受伤的少年,在陌生的林家,在众人的守护和那个奇特小女孩无声的安抚下,奇迹般地闯过了第一道鬼门关。然而,他究竟是谁?从何而来?为何受伤?这一切,都还是未知的谜团。
林家,在自身尚且面临未知风险的情况下,又捡回了一个来历不明、重伤垂危的少年。福兮?祸兮?前路似乎更加迷雾重重了。
(第一百五十二章 救助受伤少年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