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自称姓秦、来自京城的、神秘而威严的老者离开了,留下的,除了那句语焉不详、却石破天惊的话语,便只有一封静静躺在堂屋方桌之上、带有古朴印记的密封信函。
信函静静地躺在那里,像一块烧红的炭,烫得林大山和林周氏不敢触碰,却又无法移开视线。小锦鲤的哭声渐渐平息,被林周氏抱在怀里,轻轻拍抚着,小脸上还挂着泪珠,懵懂无知,全然不知,这封信的内容,将如何改变她,乃至整个林家的命运。
屋内死寂。林大山、林周氏、林忠农、林勇武、林精诚、苏文谦,连闻讯匆匆赶回的四哥林睿思,都围在桌旁,目光死死地盯着那封信,脸上皆是惊疑不定,难以置信。
“京城……贵人……血脉……” 林周氏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发颤,脸色苍白如纸,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走了,若非抱着女儿,几乎要瘫软下去。
“他说的……是囡囡?” 林忠农艰难地开口,打破了沉默,声音干涩。
“左耳后……弯月胎记……” 林精诚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小妹的胎记,除了爹娘,我们兄弟几个,怕是都没留意到。此人……如何知道?”
“还有……天有异象,枯木逢春……身有祥瑞……”苏文谦缓缓道,眼中闪过思索的光芒,“此人句句切中要害,若非对小妹身世了如指掌,断然说不出这些话。舅父,舅母,此事……”
他看向林大山和林周氏,没有说下去,但意思已不言而喻。
林大山深吸一口气,强自镇定下来,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儿子们,最后落在妻子惨白失神的面容上,沉声道:“慌什么!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信就在这里,是真是假,一看便知!”
他伸出手,拿起那封信。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纸质,微微一顿,随即用力,撕开了封口的火漆。林周氏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不敢去看。
林大山展开信纸,目光落在那一行行端正而略显清瘦的字体上。屋内静得能听到每个人的心跳声。林大山逐字逐句地看下去,脸色变幻不定,从最初的震惊,到疑惑,再到深深的恍然,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丁然,是后怕,是如释重负,却又夹杂着更深的忧虑。
良久,他才放下信纸,重重地叹了口气,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他爹……”林周氏睁开眼睛,声音带着哭腔,“信上……怎么说?囡囡她……她到底……” 她不敢问下去。
林大山将信纸递给苏文谦:“文谦,你念给大伙儿听。”
苏文谦接过信纸,稳了稳心神,朗声读了出来。信是以一种极其客气、甚至带着歉疚的口吻写的,并未署名,只自称“故人”。信中言道,写信之人,多年前曾与一位出身高贵、却命运多舛的“故人”有旧。这位“故人”因家族变故,流落民间,隐姓埋名,于数年前途经青田镇一带,不幸身染重疾,弥留之际,被林家夫妇所救,得以安顿,并诞下一女。后“故人”深感大限已至,又恐仇家追寻,连累恩人,故将尚在襁褓中的女儿托付给林氏夫妇,恳求抚养成人,只求她平安喜乐,莫问前尘。彼时,“故人”留下信物,并言明女儿左耳后有弯月胎记。后“故人”溘然长逝,其身后之事,被匆匆料理,信物亦不知失落何方。多年来,写信之人一直暗中寻访,直至近日,偶得线索,方寻至林家……
信的最后,言辞恳切,言道知悉林家对小姐(指小锦鲤)视如己出,抚育之恩,天高地厚,不敢或忘。此番寻来,并非欲强行带走小姐,只盼确认小姐安好,聊慰“故人”在天之灵。若林家允许,愿在适当之时,接小姐回“故人”本家,认祖归宗,给予其应有之身份与荣养。当然,一切皆以林家及小姐意愿为先,绝不相强。信末附有信物图样(一枚雕有特殊纹样的羊脂玉佩)及一枚可验证身份的令牌印记,以示身份不虚。
信读完了,堂屋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被林周氏紧紧抱在怀里的小锦鲤。她正抓着母亲的一缕头发,好奇地看着众人凝重的神情,全然不知,这封信,与她有着怎样千丝万缕的联系。
“故人……托孤……” 林周氏眼泪如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许多早已被尘封在记忆深处的细节,此刻如同被惊雷劈开,猛地涌上心头。
那是五年前,一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和林大山从邻村亲戚家冒雨赶回,在村口老槐树下,发现一个浑身湿透、气息奄奄的女子。那女子衣衫褴褛,却难掩清丽容颜,手中紧握着一个包袱,怀里抱着一个尚在襁褓的、奄奄一息的女婴。女子已然神志不清,口中只含糊地念着“孩子……救救孩子……”,又断断续续说着“仇家……莫寻……平安……”之类的胡话。林氏夫妇心善,顾不得许多,将母女二人救回家中。女子病势沉重,延医问药,终究回天乏术,只在临终前,紧紧拉着林周氏的手,将女婴托付给她,泪流满面,却始终未说明身份来历,只道“她叫……阿月……若有缘……玉……”便溘然长逝。他们只当是苦命的流浪妇人,便好心安葬了,收养了女婴,取名锦鲤。至于那女子留下的包袱,里面除了一些散碎银两和几件旧衣,并无任何可证明身份之物,后来也不知所踪,只依稀记得似乎有件玉饰,但当时兵荒马乱,也未在意。
多年来,他们早已将这女婴视如己出,将她当作老天赐予的福星。直到此时,这封突如其来的信,才将那模糊的过往,与那些被忽略的细节,串联起来。天降异象,枯木逢春,锦鲤的特殊……难道,都与她那神秘的身世有关?
“难怪……难怪囡囡与旁的孩子不同……” 林周氏失神地喃喃,看着怀中女儿天真无邪的小脸,心如刀绞。原来,女儿竟背负着如此沉重的身世秘密!原来,她并非寻常弃婴,而是“贵人”之后,甚至可能……身负血海深仇!
“爹,娘,这信……可信吗?” 林勇武急道,“万一又是宋家的诡计……”
“应该不假。” 苏文谦沉声道,“信中提到的时间、地点、胎记,乃至小妹的‘不同’,都对得上。那秦伯气度不凡,不似作伪之人。且信物图样、令牌印记,非寻常人所能伪造。最重要的是,若对方是宋家派来,大可直接污蔑诋毁,或巧取豪夺,何必如此大费周章,又是信物,又是认亲,还如此客气?”
“可……可他们要接走小妹!” 林忠农也急了,“小妹是咱家的人!怎么能让他们接走!”
“信上说,以林家和小妹意愿为先。” 林精诚皱眉道,“但……若小妹的身世真如信中所言,非同小可,恐怕……由不得我们。”
“不行!绝对不行!” 林周氏猛地抱紧女儿,仿佛有人要立刻将她夺走一般,声音嘶哑而决绝,“囡囡是我的女儿!是我一把屎一把尿拉扯大的!谁也别想把她从我身边带走!什么贵人之后,什么认祖归宗,我不管!我只要我的囡囡平平安安!”
小锦鲤被母亲勒得难受,又“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他娘,别吓着孩子!” 林大山连忙上前,接过女儿,笨拙地拍抚着,目光却无比复杂地看着妻子,又看向信纸,最终,他深吸一口气,一字一句,斩钉截铁地道:
“囡囡,是咱林家的女儿!这一点,谁也别想改变!不管她是谁生的,是谁的血脉,从她进咱家门那天起,她就是咱林大山的闺女,是你林周氏的闺女,是他们几个的妹妹!”
他环视几个儿子,目光如炬:“这事,到此为止!谁都不许外传!尤其是囡囡的身世,一个字都不能漏出去!至于那个秦伯……就说咱们考虑考虑,先拖着!囡囡还小,什么认祖归宗,以后再说!眼下,天塌下来,有爹顶着!”
“是,爹!” 儿子们齐声应道,声音哽咽,眼中却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回忆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却带来一个更为庞大而危险的谜团。小锦鲤的身世,如同一把双刃剑,既可能是无上荣光的阶梯,也可能是万劫不复的深渊。林家,这个刚刚安稳下来的农家,被骤然抛入了一个他们完全无法掌控的、充满了未知与凶险的旋涡中心。
而这一切,都围绕着一个尚在襁褓、只会咿呀学语的稚嫩女婴展开。守护,从此刻起,有了更深沉、更沉重的含义。
(第一百四十七章 回忆碎片涌现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