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日悠长,蝉鸣阵阵。林家铺子因货源地道、价格公道,加之林精诚善于经营、苏文谦待人诚恳,名声渐渐传开,不仅镇上的老主顾常来光临,连县城里一些讲究的食肆、甚至偶尔有过路的客商,也会慕名而来采买些特色山珍。
这一日,午后刚过,日头正毒,铺子里没什么客人。林精诚去后堂清点新收来的药材,苏文谦则坐在柜台后,就着窗外透进的光线,专心致志地翻阅杜谦留下的那本手札,时而提笔在纸上记下心得,神情专注。
这时,一位客人踱步走了进来。来人约莫四十上下年纪,身着半旧的靛蓝色细布长衫,头戴同色方巾,作寻常文士打扮。他面容清癯,目光沉静,步履从容,进店后并未急着开口,而是先随意地打量着铺内的陈设和货品。
苏文谦见有客至,连忙放下书卷,起身含笑招呼:“客官万福,需要些什么?请随意看看。”
那文士微微颔首,目光在货架上扫过,最后落在那些分门别类、摆放整齐的草药和山珍上,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赞许。他缓步走近,拿起一小捆品相上乘的野生天麻,仔细看了看,又凑近闻了闻,问道:“店家,这天麻品相不错,产自何处?如何炮制?”
苏文谦见对方问得专业,不敢怠慢,恭敬答道:“回客官,此天麻是家兄前日刚从老鹰嘴那边的深山背阴处采得,皆是今年新出的春麻,未经硫磺熏制,乃是洗净后阴干而成,最能保留药性。”
文士点点头,又指向旁边用陶罐装着的岩蜜:“这蜜色泽金黄,凝而不滞,是岩蜂所产?”
“客官好眼力!”苏文谦赞道,“正是后山悬崖上的野生岩蜂所产,量极少,蜜质纯净,滋养润燥是极好的。”
文士不置可否,又问了几种草药的价格和功效,苏文谦皆对答如流,解释得清晰明了,既不过分夸大,也不刻意贬低,显得十分实诚。
这时,林精诚从后堂出来,见有客人在,便也上前招呼。那文士见林精诚虽作伙计打扮,但眉宇间透着精明干练,便随口问道:“看二位年纪轻轻,将这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货品也实在,不知东家是?”
林精诚笑道:“客官谬赞了。这铺子是小号与表兄一同经营,本小利薄,糊口而已,当不得井井有条。”
文士目光在兄弟二人身上转了一圈,似不经意地问道:“我方才进镇时,听闻镇上百姓议论,说这‘林记山货’的东家,乃是林家村人,家中似有……嗯,似有福星高照,可有此事?”他问得随意,眼神却带着几分探究。
林精诚与苏文谦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动。以往也有人好奇打听,多是乡邻闲谈,语气多是羡慕或好奇。但眼前这位文士,问得平淡,那探究的目光却似乎能穿透人心。
林精诚连忙摆手,神色坦然:“客官说笑了!乡野传闻,岂可当真?不过是家中小妹出生时,凑巧下了场雨,解了旱情,乡邻们厚爱,说些吉利话罢了。我们庄户人家,靠山吃山,靠的是勤快本分,可不敢信那些虚妄之言。”他语气诚恳,将功劳归於天时和自家勤劳,丝毫不提妹妹的“神异”。
苏文谦也接口道:“正是。家父常教导,做人要脚踏实地,诚信经营。福气之说,虚无缥缈,唯有勤勉务实,方能持家长久。”
那文士听了,眼中赞许之色更浓,微微颔首:“不矜不伐,脚踏实地,好!这才是正经持家之道。”他顿了顿,又道,“我观你二人,兄长的精明与表兄的儒雅相得益彰,货物也颇有过人之处。这山野之地,能有如此品相的药草,倒也难得。” 他特意在“过人之处”和“难得”上微微加重了语气。
林精诚只当是寻常夸赞,谦逊道:“客官过奖了,不过是尽本分罢了。”
那文士不再多问,选了几样药材和一小罐岩蜜,付了钱。苏文谦用干净的桑皮纸仔细包好,递了过去。
文士接过药材,临出门前,又回头深深看了兄弟二人一眼,目光似有深意,淡淡道:“生意不错,好生经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望尔等不忘初心,方得始终。”说罢,便转身踱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街角。
送走这位奇怪的客人,林精诚挠了挠头,对苏文谦道:“表哥,这位客官……说话好像有点不一样,不像一般人。”
苏文谦沉吟片刻,低声道:“精诚,你觉不觉得,此人气度沉稳,言谈举止非同一般,问话也颇有深意。尤其是最后那句‘积善之家,必有余庆’‘不忘初心’,不像是寻常顾客的客套话。”
林精诚想了想,也觉有理:“难道是县里来的哪位先生?或者是……微服私访的官爷?”他被自己的猜测吓了一跳。
苏文谦摇摇头:“不可妄加揣测。不过,无论他是谁,我等但行好事,莫问前程,总是没错的。今日对答,我们并未夸大其词,也未借妹妹之名炫耀,想必无碍。”
兄弟二人将此事放在心上,但铺子忙碌,很快便搁下了。
他们并不知道,这位“文士”离开“林记山货”后,并未在镇上多做停留,而是径直出了镇,早有一辆不起眼的青布马车在镇外等候。车夫见他回来,恭敬地掀开车帘。
文士登上马车,车内还坐着一位师爷模样的人。
“大人,探查得如何?”师爷问道。
那“文士”,正是新任的青州府通判,姓周,名文渊。他此次轻车简从,微服出行,明为体察民情,暗里也存了几分考察本地吏治民风之心。途经此镇,听闻“林家福星”的传言,心生好奇,便顺道来看看。
周通判淡淡道:“铺子不大,倒也干净整齐。货物确实不错,尤以药材为佳,炮制得法,非寻常山民所能为。经营者是兄弟二人,兄名精诚,精明务实;弟名文谦,应是其表兄,是个读书人,知书达理。言谈间,对本分经营颇为自持,对那‘福星’之说,避而不谈,只归功于天时与勤勉,倒不似借机敛财、故弄玄虚之辈。”
师爷捻须道:“如此说来,倒是良善人家。那‘福星’之说,或是乡民以讹传讹?”
周通判目光深邃,望向窗外连绵的青山:“是讹传也罢,是真有奇异也罢,观其行,听其言,目前看来,此家能以诚待人,以信立市,便是好的。至于福运……《周易》有云,‘积善之家,必有余庆’。若其家果真仁厚积德,有些祥瑞征兆,也不足为奇。且再看吧。”
他顿了顿,吩咐道:“回府后,查查这林家底细,尤其是那个读书的表亲苏文谦。若身家清白,品学尚可,下次县试,或可留意一二。”
“是,大人。”师爷恭敬应下。
马车辘辘,驶离了小镇。一次看似寻常的“顾客问询”,实则为一场不为人知的微服考察画上了句号。林家兄弟以其诚恳本分,在一位举足轻重的地方大员心中,留下了颇为不错的印象。
而这无意中结下的善缘,或许将在未来的某一天,为林家,尤其是为苏文谦,带来意想不到的机遇。命运的丝线,总是在不经意间,悄然交织。
(第八十一章 微服官员的考察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