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文谦的到来,像一颗石子投入平静的湖面,在林家小院漾开了一圈圈涟漪。这个陌生的、带着一身疲惫与悲伤的年轻书生,迅速成为了家庭的新焦点。
林大山和周氏是实心肠的庄稼人,既然认下了这门几乎断了联系的亲戚,便真心实意地将苏文谦当成了自家子侄看待。林周氏翻箱倒柜,找出了林大山年轻时一套半新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粗布衣服,让苏文谦换下那身几乎看不出原本颜色的长衫。虽然衣服略显宽大,穿在清瘦的苏文谦身上有些晃荡,却比之前那落魄样子精神了不少。
一碗热腾腾的、加了鸡蛋和青菜的汤面下肚,苏文谦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他吃得很快,却依旧保持着良好的餐桌礼仪,看得出良好的家教。饭后,他抢着要帮忙收拾碗筷,被林周氏坚决地按回了凳子上。
“你这孩子,刚缓过劲儿来,歇着!这些活儿不用你沾手。”林周氏的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疼爱。
苏文谦拗不过,只得局促地坐着,看着林家兄弟们忙进忙出,为他收拾房间,准备被褥。他心中百感交集,既有寄人篱下的酸楚,更有绝处逢生的温暖。母亲临终前的叮嘱犹在耳边:“大山表哥为人仁厚……你去投奔,或有一条生路……”如今看来,母亲没有看错人。
林大山坐在他对面,吧嗒着旱烟,语气平和地询问起青州老家的情况,以及苏文谦此来的经历。苏文谦一一作答,说到家乡旱灾兵祸、家道中落、母亲病逝时,依旧难掩悲痛,但情绪已比初到时稳定了许多。他言语清晰,叙述有条理,虽处境落魄,但谈吐间透露出的教养和学识,让一旁安静听着的林睿思眼中充满了敬佩。
“也是个苦命的孩子……”林大山听完,叹了口气,“既然来了,就安心住下。咱家就是寻常庄户人家,日子清贫,但只要有我们一口吃的,就饿不着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慢慢再议。”
“多谢舅父舅母收留之恩!”苏文谦起身,又要行礼,被林大山拦住,“文谦如今孑然一身,无以为报,唯有……唯有将来若有寸进,定当结草衔环,报答舅父舅母大恩!”他说得诚恳,眼圈又有些发红。
“不说这些外道话。”林大山摆摆手,“你读过书,是秀才功名?”
苏文谦略显惭愧地低下头:“晚生不才,前年侥幸中了秀才。本想继续攻读,以慰家母期望,奈何……” 世事无常,功名在身,如今却落得如此境地。
“秀才公!了不得!”林周氏闻言,又惊又喜,看苏文谦的眼神更多了几分看重。在这乡下地方,秀才可是了不得的读书人,见了县太爷都不用下跪的。
林大山也点点头:“有功名在身就好。咱们这地方,读书人少,你既来了,或许……也是个缘分。”他没有深说,但心里已开始盘算。老四睿思喜好读书,若有这么个秀才表哥时常指点,定然进益更快。而且家里多个识文断字的,总不是坏事。
西厢房那间堆放杂物的空屋很快被收拾了出来。虽然简陋,只有一床、一桌、一凳,但窗户糊得严实,被褥晒得松软,打扫得干干净净,透着一种朴素的温馨。苏文谦看着这间属于自己的、暂时遮风避雨的小屋,心中涌起一股久违的安定感。
安顿下来后,苏文谦并未将自己当做客人。他坚持要分担家务,扫地、劈柴(虽然力气不大)、甚至尝试着跟林周氏学喂鸡,虽然动作笨拙,引得孩子们偷笑,但其心意诚恳,让林家人更是接纳了他。
然而,长途跋涉的艰辛、悲痛情绪的折磨,以及可能本就体质文弱,在到达林家、心神放松后的第二天,苏文谦还是病倒了。
起初只是有些咳嗽,他强撑着没说。但到了夜里,便开始发起高烧,脸颊通红,嘴唇干裂,整个人昏昏沉沉,偶尔还会因噩梦而惊悸呓语,含糊地喊着“母亲”。
这可把林家人急坏了。林周氏连夜起来,用冷毛巾给他敷额头降温。林大山天不亮就去拍响了村里唯一略懂些草药知识的孙老头家的门。
孙老头被请来,给苏文谦号了脉,看了舌苔,摇头道:“是劳累过度,加上邪风入体,引起的心火郁结之症。来势不轻啊。我开几副疏风散寒、清心降火的方子,先吃着看。不过……”他顿了顿,“这里面有几味药,我这儿没有,得去镇上抓。”
去镇上?林大山皱了眉。老二精诚去了镇上未归,这来回又要耽误工夫,而且抓药也得花钱。家里刚秋收完,余钱并不多,但人命关天,这钱不能省。
“我这就去镇上。”林忠农站出来说。
“还是我去吧,我脚程快。”林勇武也抢着说。
就在这时,一个微弱却清晰的声音从西厢房传来:“不……不必去镇上……”
众人回头,只见苏文谦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挣扎着靠在床头,气息微弱地说:“我的书篓……最底层,有一个蓝布包……里面,里面应该还有几包药粉……是家母病重时……我没用完的……或许……对症……”
林周氏连忙去翻找,果然在书篓底层找到一个洗得发白的蓝色小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包着几包药粉,还有一本薄薄的、手抄的医书笔记。药包上还细心地用蝇头小楷写着药名和简要功效。
孙老头接过药粉,仔细闻了闻,又蘸了点尝了尝,眼中露出惊讶之色:“这是……上好的‘清心散热散’!里面用了犀角粉?这可是贵重药材!对症,太对症了!比老夫开的方子还好!”
林家人又惊又喜,连忙按孙老头说的剂量,给苏文谦服下药粉。这药果然效果显着,一副下去,不到半个时辰,苏文谦的额头便不再那么烫人,呼吸也平稳了许多,沉沉睡去。
接下来两日,林周氏衣不解带地照顾着,按时喂药、喂些稀粥。苏文谦的病情一天天好转,烧退了,咳嗽减轻了,脸上也有了血色。
他能下床走动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林大山和林周氏,再次郑重道谢,特别是对于那几包珍贵的药粉被用掉,他显得十分过意不去:“那药本是……如今用了,文谦实在……”
林大山打断他:“药就是治病的,救人要紧。几包药粉,还能比人命金贵?你好了,比什么都强。”
苏文谦看着舅父舅母真诚而朴实的脸庞,心中暖流涌动。他想了想,从怀里取出那本随身携带的、边角已经磨损的薄薄手抄本,双手递给林睿思:“睿思表弟喜好读书,这本是家母手抄的一些医药浅见和读书笔记,虽粗浅,或可聊作消遣。那几包药粉之恩,文谦无以为报,此书……权当一点心意。”
林睿思惊喜地接过那本泛黄但字迹清秀工整的手抄本,如获至宝。他知道,这对于读书人来说,比金银更珍贵。
林大山和周氏对视一眼,心中更是欣慰。这孩子,知恩图报,品性端正,是个好苗子。这场病,看似是场磨难,却让苏文谦更快地融入了这个家庭,也让林家人看到了他谦和、知礼、懂得感恩的内在。
而谁也没有注意到,在苏文谦病重昏睡、家人焦急万分的那两日,摇篮里的小锦鲤,也显得比平日安静许多,常常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担忧地望着西厢房的方向。或许,她那懵懂的福运,也在悄无声息地,庇护着这位新来的、身世坎坷的表哥,助他早日渡过这场病厄。
(第五十二章 赠药之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