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屋在城郊结合部,是个独门独院的老旧二层砖楼,外表看跟周围等着拆迁的民房没啥两样,墙皮斑驳,窗户紧闭。
林爱国被简单处理了背上的冻伤,裹着绷带,和周师傅他们被“钟馗”的手下带进屋里。屋内陈设简单到近乎简陋,但收拾得干净,窗户都拉着厚帘。
“条件有限,几位将就一下,绝对安全。”“钟馗”推了推眼镜,“冰箱里有食物和水,楼上有房间可以休息。没有命令,不要外出,也不要随意靠近一楼西头那个房间。”
“西头房间?”周师傅耳朵尖,“关着人?”
“钟馗”看了他一眼,没直接回答:“是重要的相关人员,正在配合我们理清一些事情。你们先休息。”说完,他带着两个手下匆匆进了西头房间,关上了门。
林爱国和周师傅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疑惑和警惕。重要的相关人员?在这节骨眼上,会是谁?
几人简单吃了点东西。周师傅坐不住,背着手在不算宽敞的客厅里踱步,像头焦躁的老虎。他几次踱到西头房间附近,竖起耳朵听,里面只有压低的谈话声,听不真切。
“娘的,神神秘秘……”周师傅嘟囔。
林爱国靠坐在旧沙发上,后背的伤让他不敢完全放松。他脑子里反复过着“热区”这个词,试图从记忆里挖出任何一点关联,但一无所获。父亲的笔记里好像也没提过……
这时,西头房间的门开了。“钟馗”和一个手下先走出来,脸色都有些严肃。紧接着,跟出来一个人。
看到这人,周师傅眼睛猛地瞪圆了,林爱国也一下子坐直了身体。
那人六十多岁,头发花白稀疏,穿着洗得发白的旧中山装,戴着副老式黑框眼镜,面容清瘦,带着知识分子特有的矜持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惶恐。
正是轧钢厂前几年退休的高级工程师,也是目前联合调查组重点怀疑的、可能与境外有牵扯的——沈一鸣,沈工!
“沈一鸣?!你个老小子!”周师傅的火“噌”一下就上来了,几步冲过去,手指头差点戳到对方鼻子上,“你他娘的还有脸出来?!说!厂里那些糟心事,停电,材料掉包,是不是都有你的份?!你是不是就是那个吃里扒外的内鬼?!”
沈一鸣被周师傅的气势吓得倒退半步,扶了扶眼镜,脸上血色褪去,嘴唇哆嗦着:“周……周大炮,你……你胡说什么!我……我是来配合调查的!”
“我呸!配合调查?我看你是被逮着了,没处跑了吧!”周师傅不依不饶,“当年你评高工,老子还给你那破论文找过数据!你就这么报答厂子,报答国家的?”
“钟馗”上前一步,挡在两人中间,语气平静但不容置疑:“周师傅,冷静。沈工现在是重要证人和协查人员,有些情况我们正在核实。请回到你的位置。”
周师傅胸膛起伏,瞪着沈一鸣,重重哼了一声,才被林爱国拉着坐回沙发。
沈一鸣似乎松了口气,又有些难堪地低下头。
“沈工,”“钟馗”转向他,“刚才的问题,请你再仔细回忆。关于‘教授’,关于‘热区’,任何细节,哪怕你觉得不重要的,都可能至关重要。”
沈一鸣抬起头,犹豫了一下,才开口,声音干涩:“我……我真的不知道什么‘教授’。几年前,我退休前后,是有人通过学术交流的渠道联系过我,问过一些……比较前沿的材料热力学问题,给的咨询费很高。我……我当时觉得就是普通国际学术交流,有些问题也确实有探讨价值,就……就回复过一些看法。但我发誓,绝对没有泄露任何具体的厂内技术数据,‘昆仑’项目启动后,我更没有参与过!”
“那你怎么解释,你的远房侄子,跟张先生的手下有资金往来?还有,你退休前最后一次出国参加学术会议,接触的那个外国学者,后来被证实是某国情报机构外围人员?”旁边的国安队员冷冷问道。
沈一鸣额头冒出冷汗:“我……我不知道我侄子的事!那个外国学者,当时我们都以为他是正经大学教授,会议交流很多,我……我就跟他多聊了几句材料热变形的基础理论,真的没提任何应用细节!”
“基础理论?哼!”周师傅又忍不住插嘴,“基础理论落到坏人手里,也能琢磨出害人的门道!你个书呆子!”
林爱国一直默默听着。沈一鸣这个人他知道,技术上是把好手,但有点知识分子的清高和天真,对人情世故、特别是国际斗争复杂性认识不足。说他有意卖国,可能性不大,但被人利用,稀里糊涂当了传递信息的渠道,甚至泄露了某些技术思路的方向,是完全有可能的。
“沈工,”林爱国开口,声音不大,但很清晰,“他们问你的问题里,有没有出现过‘非稳态热传导’,或者……‘热障梯度’ 这类词?”
沈一鸣浑身一震,猛地看向林爱国,眼神里充满了惊讶:“你……你怎么知道?‘热障梯度’……那个外国学者后来几次通讯,确实对航天发动机叶片热障涂层的‘梯度设计理念’非常感兴趣,问了很多理论计算模型的问题……但这和‘昆仑’箱体……”
“昆仑”箱体是地面重型设备,和航天发动机叶片听起来八竿子打不着。
林爱国的心却沉得更深了。父亲笔记里的“热障梯度”,沈一鸣被询问的“热障梯度”……还有敌人想要的“热区”数据……
这些散落的点之间,似乎有根看不见的线,隐隐约约连起来了。但这线指向的图景,却更加迷雾重重。
“钟馗”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关键词,立刻追问细节。
就在这时,一个负责通讯的队员匆匆从楼上下来,手里拿着一个打印出来的纸条,脸色古怪:“头儿,特殊监控通道收到一封加密邮件,解密后,是发给这个安全屋备用联络地址的。”
“内容?”“钟馗”接过纸条。
队员看了一眼林爱国和沈一鸣,低声道:“发件人署名……‘教授’。内容……是一份技术咨询邀请函,措辞非常学术化,探讨的正是‘极端条件下多相材料界面热障梯度的非稳态模拟与失效预测’……里面提了三个具体的、非常专业的计算模型问题。邮件还说……‘听闻林爱国先生于此领域亦有家学渊源与实践难题,冒昧请教,盼能思想碰撞,不拘形式,但求真理’。”
安全屋里一片死寂。
这封邮件,就像一道无声的惊雷。
它精准地投递到这个刚刚启用、绝对保密的安全屋。
它点出了林爱国父亲可能的研究背景。
它提出的问题,直指“昆仑”箱体材料目前最大的隐患核心——不同材料在极端冷热循环下,结合界面处的热应力与失效!
这已经不是普通的间谍或破坏了。这位“教授”,站在一个更高的、貌似纯粹学术的层面,用一种“求知”的姿态,进行着最精准、也最傲慢的技术刺探和心灵施压!
他知道林爱国在这里,知道林爱国面临的技术困境,甚至可能知道林父笔记本的存在!
周师傅听不懂那些专业名词,但看大家脸色,也知道事情大条了,憋出一句:“这狗日的‘教授’,是在将咱们的军啊!”
沈一鸣已经面如土色,喃喃道:“他……他真的什么都知道……他问我那些问题,原来……原来是为了这个……”
林爱国盯着“钟馗”手里的那张纸,仿佛能透过纸张,看到那个隐藏在互联网另一端、彬彬有礼却又冰冷无比的“教授”的影子。
对手的层次和手段,再次超出了预估。
“钟馗”缓缓折起纸条,镜片后的眼神锐利如刀:“立刻追踪邮件来源,但不要抱太大希望。‘教授’敢直接发到这里,就有把握不被抓住尾巴。”他看向林爱国,“林工,看来,你和‘昆仑’项目牵扯的东西,比我们所有人想象的都深。这封‘请教’邮件,是挑衅,也是压力。你怎么想?”
林爱国沉默了几秒钟,忽然问:“能让我看看我父亲的那本旧笔记本吗?棒梗找到的那本。”
“已经派人去取了,很快送到。”“钟馗”回答。
“另外,”林爱国抬起头,眼神里重新凝聚起那种技术攻坚时才有的专注和锐气,“‘教授’不是想讨论‘热障梯度’和‘非稳态模拟’吗?好啊。他想‘思想碰撞’,那就碰碰。不过,不是跟他碰。”
他看向沈一鸣:“沈工,你是热力学和材料方面的专家。虽然你犯了糊涂,但功底还在。现在,没时间追究其他了。你,我,还有吴工他们,咱们就围着这个‘热障梯度’和界面失效问题,真刀真枪地搞一次内部‘技术碰撞’!用最快的速度,拿出一个可靠的、能用到‘昆仑’最终产品上的解决方案!”
沈一鸣愣住了,似乎没想到林爱国会提出这样的建议。
周师傅也愣了:“爱国,你信这老小子?”
“我不信他以前,”林爱国说得干脆,“但我信他肚子里的技术,更信他现在没别的路可走,只能将功补过。沈工,这是你唯一的机会。干不干?”
沈一鸣看着林爱国清澈而坚定的眼睛,又看看“钟馗”和周师傅,脸上闪过挣扎、羞愧,最终化为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他用力点了点头,声音哽咽:“干!我……我一定竭尽全力!就算把我这把老骨头榨干,也要把这个问题解决了!”
“钟馗”看着这一幕,点了点头:“好!技术攻关,你们全力以赴。安全和其他问题,交给我们。这个‘教授’,和他背后的网络,一定会揪出来!”
看似被动接招的局面,因为林爱国一个大胆的决定,骤然转向另一种形式的主动进攻。
然而,没人知道,与此同时,四合院里,棒梗揣着那本油纸包着的旧笔记本,正被两个自称是“街道新来的普查员”的陌生人,堵在了林爱国家老屋的门口。
“小朋友,你手里拿的是什么呀?能给叔叔看看吗?”其中一个“普查员”和蔼地笑着,眼睛却紧紧盯着棒梗怀里的油纸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