轧钢厂的天,仿佛一夜之间又阴沉下来。
市工业局纪委来的两个人,一个姓黄,瘦高个,戴眼镜,总板着脸;一个姓李,矮胖,笑眯眯的,但眼神锐利。他们没去厂部,直接在杨总工的小红楼里“谈话”。门口站着厂保卫科的人,表情尴尬。
周师傅、吴技术员,还有几位平时敬重杨总工的老工人,想进去说话,被客气而坚决地拦在了外面。
“老领导,就是了解一下情况,配合调查,您别多想。”矮胖的李干部话很客气,手里却拿着笔记本和笔。
“我想得不多。”杨总工坐在他那张旧藤椅上,腰板挺得笔直,端起搪瓷缸子喝了口茶,“有人举报我,说我滥用职权,煽动青工,捏造事实,破坏稳定。具体是哪些事,哪个人,什么时间,有什么证据,请两位同志明示。”
黄干部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杨老,举报信是匿名的,这是为了保护举报人。但反映的问题很具体,比如您绕过厂党委,擅自安排人员外调,干扰正常工作;比如您多次在公开场合发表不当言论,挑动青工对立情绪;再比如,您和某些被审查人员关系密切,有包庇纵容嫌疑……这些问题,组织上不能不重视。”
“外调是工作组集体决定,报请厂党委主要领导同意的,有记录可查。”杨总工放下缸子,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至于言论,我一个退休返聘的老头子,跟工友们聊聊天,说说技术,谈谈厂史,怎么就叫‘不当言论’、‘挑动对立’了?厂里最近发生的事,哪一件是我杨振山凭空捏造出来的?易中海、孙保国干的那些脏事,桩桩件件,证据确凿,这是破坏稳定,还是清除蛀虫?”
“老领导,您别激动。”李干部还是笑眯眯的,“事情要分开看。易中海、孙保国有问题,组织上坚决查处。但调查要讲程序,讲方法,不能影响正常生产秩序,不能搞扩大化,更不能被人利用来达到个人目的。举报信里提到,您对青年工人林爱国同志过分偏爱,甚至私下传授一些未经证实、容易引发争议的所谓‘历史材料’,这就不太妥当嘛。”
“林爱国同志勤奋好学,技术扎实,心性正直。我作为老师傅,多教他点东西,有什么不妥?”杨总工眼神锐利起来,“至于历史材料,是真的假不了,是假的真不了。两位同志如果对三十年前的合金案、对林爱国同志母亲的死因有疑问,大可以去调阅工作组已经查实的证据,去询问已经找到的证人!”
黄、李二人对视一眼,没接这话茬。黄干部合上笔记本:“杨老,今天的谈话先到这里。在组织调查清楚之前,请您暂时不要离开厂区,也不要再过问工作组的具体事务。这是局里的要求,也是为了更好地查清问题。”
“软禁?”杨总工冷笑。
“言重了,是请您配合调查,休息一下。”李干部起身,笑容不变。
两人走了。小红楼外,周师傅等人围上来,个个脸色难看。
“师傅,他们这是……”
杨总工摆摆手,脸上看不出喜怒:“该干嘛干嘛去。我老头子正好清静几天。”
话虽如此,但杨总工被“谈话”、被要求“休息”的消息,还是像风一样刮遍了全厂。车间里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原先被工作组压下去的各种怪话和猜测,又悄悄冒了出来。
“看吧,我就说事情没那么简单……”
“杨总工都这样了,工作组还能查下去?”
“唉,折腾来折腾去,最后还不是……”
机修车间里,气氛尤其微妙。郭大撇子虽然不敢再公开闹事,但眼神里那股幸灾乐祸的劲儿藏都藏不住。几个原先易中海的铁杆,腰杆似乎又硬了点。
更耐人寻味的是,在当天下午召开的车间主任和班组长碰头会上,钱副主任“顺便”提了一句:“鉴于机修车间目前的情况,易中海同志的问题正在审查,车间日常管理和职工思想工作不能放松。刘海中同志是老工人,在院里也有威望,暂时协助一下车间的相关工作,大家要支持。”
刘海中坐在角落,听到这话,立刻挺直腰板,脸上努力做出“谦虚沉稳”的表情,眼神却亮得吓人。散会后,他背着手在车间里转了一圈,看到林爱国,还特意停下来,叹了口气:“爱国啊,要相信组织,相信领导。有些事,急不得,啊。”
林爱国没理他,低头擦拭着自己的卡尺。他知道,对方开始反扑了,而且直指他们的核心——杨总工。杨总工这棵大树要是倒了,工作组就失了主心骨,调查很可能功亏一篑。
晚上,在韩组长他们临时落脚的安全屋里,气氛凝重。杨总工被限制的消息已经传来。
“这是釜底抽薪!”韩组长一拳砸在桌上,“举报信肯定是刘海中或者钱瘸子撺掇的,说不定就是孙保国在局里那个‘老朋友’指使的!”
“现在怎么办?杨工出不来,我们这边……”小孙担忧道。
“我们这边更不能停!”老郑声音沉稳,“账本和东西拿到了,这才是硬货!只要把这里面的秘密挖出来,一切谣言不攻自破!”
林爱国和吴技术员已经对着那几本密码一样的笔记本和账本研究了大半天。账本相对好懂,记录着时间、物品代号、数量、单价和总金额,还有一些类似“孙”、“粤-深”、“港”之类的简写。粗略估算,十几年来经手的非法物资价值惊人。
难点在那几本笔记本。里面全是代号、数字和奇怪的符号,像是自创的密码。
“看这个,‘7.15,t4,300,hx,过手,换G3,南下’。”吴技术员指着一行记录,“t4会不会是某种合金代号?300是数量?hx是……‘红星’的缩写?还是某个地名?G3又是什么?”
林爱国盯着那些字符,脑子里飞速旋转。他想起父亲地图上写的“过手‘老拐’”、“南下,粤省方向”,又想起石老传来的关于孙家表亲存款的信息。
“hx……会不会是‘红星信用社’?”林爱国忽然道,“石老不是说,孙家表亲的存款就在林州市红星信用社吗?‘过手’可能就是指资金在这里中转了一下?”
吴技术员眼睛一亮:“有道理!那G3呢?”
“G……港?3是第三批?或者某个账户代号?”林爱国猜测,“‘南下’很可能就是最终流向粤省,甚至出海。”
两人根据已知的少量信息,结合账本上的金额和时间,尝试着破译。石老那边也通过加密渠道,传来了一些关于孙家及其关联人员可能使用的银行账户前缀代号信息。
一夜未眠,到天蒙蒙亮时,他们竟然真的摸到了一些规律!虽然不能完全破译,但大致勾勒出了一个轮廓:孙家父子通过“老拐”这个白手套,将盗取的合金等物资,以“废品”或“次品”名义低价处理给一些壳公司,套取现金;现金通过多个省份的不同信用社、储蓄所进行分散转移、洗白;最终,一部分可能流向了南方特区的皮包公司,另一部分……账本上几个反复出现的“hK”缩写,指向性极其明显!
这是一张横跨多省、精心编织了多年的黑金网络!
“这些证据,足够掀翻孙家了!”韩组长兴奋道,“立刻整理出来,想办法送回去!送到能管这事的人手里!”
就在这时,房间里的那部只有少数人知道的保密电话,突然刺耳地响了起来。
所有人一愣。这部电话的号码,只有杨总工、石老等极少数人知道。
老郑示意大家安静,拿起话筒:“喂?”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苍老、沙哑,带着浓重地方口音的声音,语速很慢,却透着股不容置疑的味道:
“账本……看了?”
老郑浑身一震,捂住话筒,用口型对众人说:“可能是‘老拐’!”
他稳住心神,压低声音:“看了。你是谁?”
“想找‘老拐’?”对方不答反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明天中午,十二点整。南山陵园,最上面一排,从东往西数第七个墓碑。一个人来。”
“我为什么要信你?”老郑追问。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一声极轻的、意味不明的哼笑:“账本里,‘七五年腊月,津港,老地方,三成。’这句话,看懂了吗?”
说完,不等老郑反应,电话“咔哒”一声挂断了,只剩下忙音。
屋里一片死寂。
“七五年腊月,津港,老地方,三成……”吴技术员飞快地翻动账本,果然在其中一本的末尾,找到了这行用红笔写的、格外醒目的记录!之前他们都没太注意这句没头没尾的话。
“他知道账本内容!而且知道我们拿到了!”小孙惊道。
“这是陷阱!”韩组长断然道,“想把我们的人引出去,单独下手!”
老郑眉头紧锁:“也可能是真的‘老拐’。他知道自己暴露了,铺子被查,账本丢了,走投无路,或者……想跟我们做交易。”
“交易?他能有什么跟我们交易的?”小孙问。
“活命。或者,拉更多的人下水。”林爱国忽然开口,眼神冰冷,“他知道孙家更多的秘密,甚至可能知道局里那个‘保护伞’是谁。他想用这些,换自己一条生路,或者拉个垫背的。”
“太危险了!不能去!”韩组长反对。
“得去。”老郑下了决心,“这是条大鱼,也可能是扳倒孙家背后人物的关键!我一个人去,你们在外围接应。南山陵园地形开阔,不好埋伏,但我们也容易观察。见机行事。”
“我去。”林爱国站起来,“他可能认得我。有些事,可能需要当面确认。”
争论再三,最终决定:由老郑和林爱国前往,韩组长带小孙和小赵在外围布控,吴技术员留守,随时准备支援和传递消息。
第二天,临近中午。南山陵园坐落在清水市南郊的山坡上,松柏森森,墓碑林立,寂静得只有风声。
林爱国穿着一身深色衣服,跟在老郑身后,沿着长长的石阶向上走。两人都保持着高度警惕,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最上面一排,从东往西数……第七个墓碑。
那是一个很普通的青石墓碑,没有照片,只刻着“先考郭公xx之墓”,立碑时间是很久以前。
墓碑前很干净,没有祭品,也没有人。
时间正好十二点。
四周除了风声,没有任何动静。
“没人?”林爱国低声道。
老郑没说话,锐利的目光扫视着周围的树林和墓碑间隙。
就在这时,从旁边一棵粗大的松树后面,缓缓走出一个人。
六十多岁,干瘦,穿着洗得发白的蓝色旧工装,左腿确实有点不自然地微微拖着。头发花白,面容普通,唯有那双眼睛,亮得惊人,此刻正平静地看向林爱国和老郑。
正是他们在修理铺邻居描述中听到的“郭瘸子”!
“东西带来了吗?”老郭头开口,声音和电话里一样沙哑苍老。
“什么东西?”老郑反问。
“拍照的胶卷。或者,抄录的本子。”老郭头语气平淡,“我知道你们拍了照。原账本你们带不走,局里会有人截。”
林爱国心中一凛。对方果然知道他们的行动!
“你想要什么?”林爱国问。
老郭头看了他一眼,眼神复杂:“我想要条活路。孙保国那个小王八蛋,比他爹还狠,想甩掉我,灭口。我知道太多他家和上面那些人的事。合金去了哪里,钱怎么走的,经了谁的手,我都记着另一本账。”
他顿了顿,从怀里慢慢掏出一个小得多的、用油布包着的笔记本,晃了晃:“真东西在这里。比你们拿到的,更全,更要命。用这个,换我一条生路,送我出去。”
老郑和林爱国对视一眼。这是他们最想拿到的东西!
“我们怎么信你?怎么保证你出去后不会反咬一口,或者继续作恶?”老郑问。
“信不信由你们。”老郭头把笔记本收回怀里,“孙保国和他局里那个靠山,已经知道账本丢了,正在全力找我,也想找你们。你们时间不多。要么合作,要么……大家一起完蛋。”
他看了看天色:“给你们五分钟考虑。我在下面路口那辆蓝色三轮摩托那里等。过时不候。”
说完,他转身,一瘸一拐地,朝着陵园下山的另一条小路走去,很快消失在墓碑和松柏之间。
“跟不跟?”林爱国问。
老郑脸色变幻,迅速权衡利弊。跟,风险巨大,可能是陷阱。不跟,错过关键证据,可能再也抓不到“老拐”,孙家背后的黑网也难以彻底扯破。
“跟!”老郑咬牙,“你通知老韩他们,按第二套方案接应!我一个人跟下去!你留在原地,不要动!”
不等林爱国反对,老郑已经像猎豹一样,悄无声息地追了下去。
林爱国站在原地,心脏砰砰直跳。他看着老郑消失的方向,又看了看四周寂静得可怕的陵园,一种强烈的不安感骤然袭来。
他忽然注意到,刚才老郭头站着的那棵松树根部,泥土似乎有极其轻微的新鲜翻动痕迹。
他下意识地走过去,蹲下身,用手指拨开浮土——
里面埋着一个用塑料布包着的、香烟盒大小的黑色物体,上面连着一根细如发丝的透明鱼线,鱼线的另一端,消失在松树后面的草丛里。
是炸药?还是警报器?
林爱国浑身的血瞬间凉了!
“老郑!有炸……”
他的喊声还没完全出口,眼角余光瞥见,陵园下方路口处,那辆蓝色三轮摩托旁,不知何时又多出了两个穿着深色夹克、戴着帽子的陌生男人,正朝着老郭头和老郑消失的小路方向,快速移动!
不是一个人!是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