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本五十年代的德文影印本被林爱国用一块二毛钱“赎”出来时,图书管理员直撇嘴。
郭大撇子听说他要调那台“老爷车床”,乐得晚饭多吃了一个窝头。
直到林爱国当众举起那颗他偷偷换掉的劣质轴承,笑眯眯问:“郭师傅,这上面的油泥……是您家祖传的秘方?”
---
厂图书馆里那股子陈年纸张和灰尘混着的味儿,林爱国闻着踏实。
这地方休息日比车间还安静。管理员是个戴眼镜的老头,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差点滴到一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封面上。林爱国放轻脚步,在落满灰的书架间慢慢逛。
机械类书籍不多,大半是俄文,还有些基础的国产手册,他翻过几本,内容大多已经熟悉。正要离开最里排的角落,脚边踢到一个硬邦邦的纸壳箱,没封口,露出里面一摞旧书。
鬼使神差地,他蹲下身扒拉了两下。
一本灰扑扑、硬壳封面都快散架的厚书卡在最底下。抽出来,封面是磨损的深蓝色,烫金的德文字母早已斑驳。他小心翻开,内页是影印的,墨色深浅不一,纸张又脆又黄,带着一股霉味儿。里头满是复杂的机械结构图、剖面图,夹杂着密密麻麻的德文标注。
五十年代的德文原版手册影印本?
心脏猛地跳快了两下。前世的他,为了啃透进口设备说明书,硬着头皮学过一阵德语,谈不上精通,连蒙带猜看个图纸和技术参数倒勉强够用。这东西,在这个年代的厂子里,简直是无价之宝,又几乎是废纸——没人看得懂。
他拍了拍灰,把书拿到门口登记台。
打盹的老头醒了,推推眼镜,看清书皮,又看看林爱国:“这德文的,你看得懂?”
“瞎翻翻,图画得挺细。”林爱国答得含糊。
老头“哦”了一声,在借书簿上找了半天,才在一个角落找到泛黄的登记记录,最后一次借出是五年前。“这书……按规定,影印本不外借,只能在馆里看。”他顿了顿,瞄了眼林爱国洗得发白的工装袖口,“不过嘛……书都快烂了,堆那儿也是占地方。你要实在想要,交一块二毛钱的资料损耗押金,拿走吧。不过可说好,不退的啊。”
一块二!林爱国心里抽了一下,这差不多是他两三天的饭钱。但他没犹豫,掏出小心叠好的毛票数了出来。
老头收了钱,撇撇嘴,在借书簿那记录后面用铅笔写了俩小字:“售出”,嘴里嘟囔:“现在的年轻人,净弄些没用的……”
林爱国把书仔细裹进带来的旧报纸里,贴身放好。这第一笔“投资”,值。
接下来的几天,这书就成了他宿舍床头最耗灯油的玩意。王铁牛好几次凑过来,瞅一眼那密密麻麻的“鬼画符”,直嘬牙花子:“爱国,你看这玩意,能看出个花儿来?不如跟我去澡堂子听刘胖子讲古。”
林爱国只是笑笑,手指划过图纸上一条标注的加工公差,心里默念着对应的德语单词。前世模糊的记忆被一点点勾起,结合周师傅教的,还有车间里那些实打实的机器,许多原本一知半解的东西,忽然就通了窍。
技术网在加固,耳朵网也没闲着。
食堂打饭,王铁牛挨着他坐下,咬着二合面馒头,压低声音:“又听一乐子!铸工车间那事儿查了,说是备料班新来的青工粗心。可你知道那青工是谁不?是工具室王姨的表外甥!孙副科长司机的小舅子,跟赵大勇喝过酒!”
林爱国筷子顿了一下,把咸菜丝夹进嘴里,慢慢嚼。工具室王姨……密封环……孙副科长司机……赵大勇……这些散落的点,似乎被一条若隐若现的线串了起来。
又一天下班,几个青工在水池边冲洗油手,议论着过阵子的厂里青工技术比武。一个说:“机修名额,肯定郭大撇子上啊,易师傅力荐,孙副科长那边也打过招呼了。”
另一个嗤笑:“他那手艺?别把比武台当废料堆就行。我看周师傅带的那个小林有戏,人家多稳当。”
“稳当顶啥用?没背景,上去也是陪跑,得罪人……”
林爱国默默拧干自己的毛巾。比武,是个机会,也是个明晃晃的靶子。
机会很快来了。周师傅为了让他练手,把车间角落里一台快退役的老式仪表车床分配给他维护和练习。那车床年纪比林爱国还大,厂牌都模糊了,工友们戏称“老爷车床”。
消息一出,郭大撇子那嘴角都快咧到耳根了,见人就“好心”提醒:“爱国啊,那床子岁数大了,浑身是病,可得仔细点儿,别练手不成,反惹一身骚。” 转头就跟人挤眉弄眼,晚饭据说真多啃了个窝头。
林爱国只当没听见。他花了半天时间,把那老爷车床里里外外擦得亮堂,每个螺丝都紧过,导轨上了油,还根据那本德文手册上的一点启发,调整了常常被人忽略的尾座同心度。
调整完,他顺手想检查一下主轴箱。打开润滑油脂加注口的盖子,一股不太好闻的、有点变质的油味儿混着金属碎屑的味道飘出来。他拿起一根干净铁丝,探进去轻轻拨了拨,再抽出来时,铁丝尖上沾着些黑乎乎的油泥,但油泥里,混着几丝不寻常的亮银色碎屑。
他眼神凝了凝,不动声色地清理掉铁丝,盖上盖子。然后,他拿起一把大号扳手,开始“例行”检查床身底部几个主要轴承座的紧固螺栓。
当啷!
一声不大却清脆的金属落地声。一颗沾满黑黄油泥的轴承,从主轴箱下方一个隐蔽的检修窗盖板缝隙里掉了出来,滚到地上。
林爱国“哎呀”一声,满脸“意外”和“懊恼”,弯腰捡起那颗轴承。声音吸引了附近几个正在干活的工友,连不远处的周师傅也看了过来。
“这……这怎么有个轴承松脱了?”林爱国声音不大,却足够清晰。他用手抹开轴承上厚厚的油泥,露出里面滚珠和保持架。滚珠已然有细微的磨损凹坑,保持架也有些变形,一看就是过度使用或劣质的替换件。
郭大撇子本来在斜对面磨刀,闻声立刻看了过来,脸色先是一变,随即强自镇定,甚至想挤出一丝笑。
林爱国捏着那颗脏兮兮的轴承,抬起头,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郭大撇子,最后落到闻声走过来的周师傅脸上,表情又困惑又后怕:“师傅,这轴承不对劲啊,像是早该报废的,怎么会在主轴箱底下?这要没发现,一转起来……”
周师傅接过轴承,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了下去。他目光如电,猛地射向郭大撇子。
周围工友也都安静下来,看看轴承,看看林爱国,又看看脸色开始发白的郭大撇子。谁都不是傻子,老爷车床是分给林爱国练手的,之前一直是郭大撇子偶尔用它干点杂活。
郭大撇子脑门瞬间见了汗,嘴唇哆嗦着:“不……不是我……这床子老早就这样……可能……可能是以前谁……”
林爱国这时却往前凑了半步,就着周师傅的手,指着轴承上某处特别厚重的、颜色发暗的油泥结块,用一种纯粹好奇、不带半点火气的语气,轻声问:
“郭师傅,您见识多……这轴承上的油泥,颜色这么深,结这么厚,像是陈年老垢了。这……是保养的土法子?还是您家里……有啥特别的秘方?”
“轰——” 周围几个年轻工友实在没忍住,低低的笑声像气泡一样炸开一片。
郭大撇子那张脸,一下子由白转红,又由红转紫,汗珠子噼里啪啦往下掉,张着嘴,却一个字也憋不出来,活像一条被扔上岸的鲶鱼。
周师傅深深看了林爱国一眼,那眼神复杂,有欣慰,更有凝重。他没再追问郭大撇子,只是捏着那颗轴承,对众人,也像对暗处某些人说:
“都看见了?技术不过硬,心思不正,害人终害己。机床是咱工人的饭碗,也是咱工人的脸!谁再往这饭碗里掺沙子,别怪我老周把他手剁了!”
声音不高,却砸得车间嗡嗡回响。
林爱国垂下眼,继续摆弄手里的扳手,仿佛刚才那句差点让郭大撇子原地爆炸的话,真的只是个虚心求教的疑问。
只有他自己知道,怀里那本硬皮德文书,和那颗滚落在地的劣质轴承,在这一刻,达成了某种无声的共鸣。
网,收起了一角。
但更大的风,似乎就要来了。因为快下班时,王铁牛像颗炮弹一样冲进车间,找到他,气喘吁吁:
“爱国!快回院!棒梗那小子……偷厂里废铜,让保卫科抓个正着!贾张氏和秦淮茹正在院里闹翻天,说……说是有人故意害她家孙子!” 他眼神往易中海工位的方向瞟了瞟,压低声音,“易师傅脸黑得像锅底,提前走了!”
林爱国擦手的动作,微微一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