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起了疑心,袁凡索性将小楼里的巡警全都看了一遍。
好嘛,那一瞬间,袁凡都以为自己是进了黑砖窑,那帮人有一个算一个,全都灰扑扑的,全是捞偏门的主。
哪怕这样,袁凡都还是不敢确定。
毕竟,干巡捕的,能有几个是不捞偏门的?
毕竟,这么大的一栋小楼,就明晃晃地戳在那儿,挂着分局的牌子,不是一天两天了,英租界的洋人是瞎的?
还有,这么一栋楼,几十号人,还有两辆消防车,玩得这么大,这能是假的?
为了实锤,到了出门之时,袁凡还专门用话戳了一下那假阿三,“我刺儿类呗!你咋周踅摸这儿来咧?”
这是保定定兴话,是发小相逢的常见用语。
定兴人说话挺逗,惊讶感叹的时候,喜欢来一句“我刺儿类呗”,意思是“哎呀我去!”
袁凡这一句话,便将那假阿三的底给戳穿了,那人哪里是阿三,就是定兴一挖煤的。
别看袁凡这么轻飘飘的一句话,可是不简单,这是金点行里的地理簧。
金点行的腥活,一共有“十三簧”。
掌握了这十三道“簧”,通了十三门道,就能平地抠饼,财如水来。
地理簧,是十三簧中第一簧,最是厉害。
在这个时代,能挣钱的门路不多。
每个地方,难得有一个出去闯荡,更难得有一个能闯出名堂了。
但只要有一个在外头出息了,那他的实在亲戚就求上来了,实在亲戚跟着赚到钱了,他们的实在亲戚也跟着求上来了。
就这么着,慢慢地就形成了一头大雁,相互引领帮衬,到外头挣命搞钱。
往往一个地方的人,就是去同一个地方,干同一门营生。
这就给了算命先生使簧的机会。
听那是什么地方口音,就能知道那人干什么行当,看那人干什么行当,就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人。
听到山西口音,汶水县的就是干果子铺,榆次县的就是干粮行,五台人比较厉害,很多入了官场。
听到山东口音,烟台福山县的就是干饭庄子,章邱县的就是干铁匠铺,而胶州人大多在西四牌楼吃油肉行。
而那假阿三呢?
“面如蒙尘,运滞气浊”,这是常年在地下工作之像。
再看他的眉头,眉骨高凸,眉毛杂乱,这叫“石压眉弓”,有这样的眉毛,一定是“眉骨嶙峋,穴中求存”。
这货不是挖煤的,就是盗墓的。
再看他那双手,指甲缝中乌漆嘛黑,不要说了,就是煤黑子。
在直隶,挖煤汉大多来自保定府定兴县。
几十年来,打定兴县出来的人,要么练把式,要么就是挖煤。
抱犊崮时,袁克轸那保镖李师傅就是定兴人,眼前这阿三,既然是挖煤的,保不齐就是李师傅的老乡。
袁凡拿“簧”一戳,果然不出所料。
之后他转战戈登堂,那是英租界工部局所在地。
在那里,袁凡凭借一口纯正的伦敦腔和从容的气度,流窜于各个办公室,将十三簧用到洋人头上,花式扯蛋。
一个多小时下来,或佯装咨询,或借阅资料,拼图渐渐完整。
那个挂着“英界警局西界分局”的小楼,压根儿就是个李鬼!
问题的关键,就出在海大道的归属上。
在戈登堂,袁凡仔细查看了最新的英租界地图,弄清了租界的四方边界。
南抵佟楼,北至宝士徒道,东临海河,西界正是海大道。
海大道,就是后世的大沽路。
在最初的时候,这条路整条就是英租界的西界,是属于华界的。
但到了1903年,英租界西扩。
这一扩,就将大半条海大道给纳入租界,唯独南段剩了一小截儿,仍属于华界的地盘。
那栋小楼,就在海大道的南段。
那个地点,刚好精准地挨着英租界的边界,却实实在在地属于华界。
这局碰瓷玩得漂亮之极,其中的奥妙,寻常人又从哪里知道去?
在查证过程中,袁凡也顺便学习了一下李逵英租界的罚款条例,结果让他彻底无语。
人家的罚款,多针对商户来的,尤其是食品卫生。
牛奶掺水?
罚一百,销毁!
肉类运输没有防尘?
罚十五,没收!
饭店乱倒污水?
勒令停业!
至于当众斗殴这种,一般是劝阻,罚款的不多。
真是不听劝了,事儿闹大了,也罚。
但罚得不重,一角银元起步。
除非是伤情严重,行事恶劣,才会加大处罚力度,但再怎么着,十五块银元封顶。
再看看那假分局,不过是踹了条狗,就被罚了二十一块!
好家伙,李鬼这能耐,比李逵能甩开了十八条街!
假的归假的,可抛开其它不说,单论这骗局的技术含量,着实让人大开眼界。
这伙人规模之大,布局之精,胆量之宏,吃相之专业,妥妥的技术流。
江湖上有四大营生,叫个“风马雁雀”。
这帮人的路子,就是那“雁”,他们这伙人,就叫“雁班子”。
雁行做生意,一向严谨缜密。
但这个雁班子,跟一般的江湖路数,明显还有不同。
那小楼的选点是如此精准,下的本钱是这般丰厚,行事又是如此的明火执仗,还能在租界的眼皮子底下安营扎寨,碰着他们的瓷。
要说上面没有一顶厚黑的大伞,鬼都不信!
月色之下,松影婆娑。
袁凡的脸色也是忽明忽暗,变幻不定。
要是那是寻常的雁班子,敢这般害人,还惹到自己头上,说不好今晚就要用他们的脖子磨剑。
但袁凡也就是这么一想。
那边不是马戏团,而是有着三四十号人的假警局!
那帮假巡警,手里拿的不是烧火棍,是枪!
就凭他那刚刚整劲的功夫,莫说身上只有一柄剑,就给他一把AK,他都不见得敢去。
危墙之下,谁立谁傻。
躺在睡椅上,思索良久,袁凡突然失笑。
自己就是国家一级废物,又不是特么津门市长,用得着搞这么焦虑吗?
“长歌吟松风,曲尽河星稀。我醉君复乐,陶然共忘机。”
袁凡碎碎念了两句唐诗,月白风清,正好躺尸归去。
归到梦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