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大夫比平日里更蔫巴了,呆呆地坐在那儿,等着媳妇儿拿主意。
郑氏的脸色精彩,青一分白一分,犹如阴阳二气。
青的那一分是气的。
人家狗主人都不予追究,那帮二狗子还来拘人,狐假虎威,实在可气。
白的那一分是怕的。
那是英租界巡捕房啊,那儿自成一方天地,皇帝老子都不好使。
刘雨平是她们老刘家的独苗,要是在里头出了什么意外,她死了都没脸见爹娘。
“这些个红毛绿眼儿,牲口来的!”
郑氏被顶在锅炉的气门儿上,一身的火气无处发泄,咒骂了一声,狠狠地一脚,踹在身边的百眼药橱上。
“噼里啪啦!”
“叮铃咣当!”
一阵乱响当中,上百个抽屉进进出出,一个甘草抽屉势头最猛,直接滑了出来。
郑大夫正在药橱下枯坐,甘草片飘飘洒洒,散了他一个满头满肩,好似药王爷附体,又好似王老吉串门。
他福至心灵,赶紧一偏头,一个小屉从天而降,从耳边刮过,砸在他的肩膀上。
“当家的,拾掇一下,带上钱,咱一道去巡捕房,把雨平赎出来!”
郑氏又是一声大吼,房梁上一阵簌簌,灰都被震下来了。
“好咧,你去拿钱!”
郑大夫回了一声,俯身拾起小屉,起身插入滑槽,又来回试了两下,还好,没摔坏。
不多时,两人便收拾好了。
正要动身,郑大夫突然收住脚步,“孩儿他娘,你留下看店,我去就行了。”
郑氏一愣,“怎么?”
“你想想,要是咱都去了,那人过来取药咋办?”
郑大夫看了一眼小驹儿,“几百块钱,就娃儿在这儿,你放心?”
郑氏一想,也是有些为难了。
郑大夫说的在理,要是那人在这会儿来了,几百块钱,家里就一小娃儿,谁敢说会不会生什么歹心?
她稍一迟疑,便有了决断,“你在家待着,我去!”
郑大夫一听就急了,“那租界巡捕房是嘛地界,你一老娘们儿怎么敢去了?”
郑氏眼眶一红,却是丝毫不让,“我不去,你蔫不拉几的,一个说话不中听,别一个没捞出来,又折了一个进去!”
“我蔫不拉几,我折进去?”老郑也是突然吃了熊心豹子胆了,居然敢梗着脖颈顶道,“我还不是怕你折进去,你以为巡捕房都是什么人,还能跟我似的……”
郑氏眉头一挑,“跟你似的咋了?”
这话威胁之意甚浓,郑大夫为数不多的勇气一下烟消云散,脖子一缩,“不咋……就是我去!”
“咳咳!”
两人一时间僵持不下,就听得干咳两声,袁凡从外头过来。
“郑大夫,还是您看店吧,我正好闲得无聊,我随嫂子去租界开开眼。”
郑氏回头见是袁凡,大喜过望,“那敢情好,您见多识广,有您陪着,比家里这老梆子强。”
郑大夫脸色一松,冲袁凡感激地笑笑,拱了拱手,嘴巴动了动,却没言语。
袁凡跟郑氏走到门口,小驹儿瑟瑟让开。
那叫刘润琴的丫头跟在后头,担忧和后悔都写在脸上,两只手搓着连衣裙,跟小浣熊似的。
“放心吧!”
袁凡冲小驹儿笑笑,又回头冲小丫头道,“就是踹了个狗,又不是杀了人,了不起就是赔几块钱,能有多大的事儿?”
“嗯嗯!”
看到袁凡温和的微笑,刘润琴脸上倏地飞起两朵红云,赶紧又把脑袋埋了下去。
奇怪的是,有袁凡这么一句安慰,一丝笑容,她还真就没那么慌张了。
两人出了鹤春堂,袁凡笑道,“大姐,您手上那张纸,就是巡捕房的处罚单吧,给我瞧瞧?”
“可不是嘛!”郑氏哼了一声,满是厌恶地将单子甩了过来。
搁后世,这样的单子实在是司空见惯,哪家门面,哪块汽车玻璃上不接着两张?
可这会儿,这张纸的杀伤力,却堪比催命符。
袁凡接过单子,“啪啪”展开。
张眼看去,纸头上赫然写着“英界工部局警务处拘押处罚单”。
不过一分钟,袁凡便看完了。
这处罚单看着倒是像模像样的,格式措辞跟后世都差不多。
刘雨平的处罚案由,是“扰乱租界神圣秩序”,处罚依据是《1899年治安章程》的第24条。
不管怎样,这正面还算是有法可依。
好玩的是背面。
这单子的背面,用花体英文印着一段免责声明。
“大英政府概不承担,在拘押期间所造成的牙齿意外脱落,身体意外碰撞,以及衣服意外剐蹭之责任,一切争议归英吉利驻华大使馆终裁。”
好嘛,严谨!
袁凡不由得哑然失笑,这算个嘛,西洋风的躲猫猫?
半个钟头之后。
两辆黄包车风驰电掣地赶到海大道,在一栋三层的小楼前头停了下来。
袁凡坐在后边的车上,他从车上下来,还没站稳,前头的郑氏就急吼吼地冲了进去。
袁凡摇了摇头,知妻莫若夫,难怪郑大夫拼命也要雄起一把。
他没有急着进去,而是站在外头,不急不慢地打量着眼前的小楼。
小楼的左首是消防车库,停着两辆黄铜的水龙车,可能是用的久了,颜色有些发绿。
右首的外墙上,一道刷了绿漆的铁梯旋转而上,通往二楼。
小楼前头是两根罗马柱,右侧的柱子上钉着一块长条铜牌。
袁凡的目光落在铜牌上,有些狐疑,“英界警局西界分局?”
津门有九国租界,除了美租界没有巡捕房,让英租界托管,其它租界都有各自的治安机构。
其它六国租界的巡捕房,后世已经没有了,袁凡不甚清楚。
但英法两国的巡捕房,后世可还在,袁凡还进去参观过。
他记得英租界的总巡捕房,位置是在码头区的后营,并不在海大道。
但是,袁凡不能确定,他们有没有分局这样的机构,毕竟,英租界是津门租界最大的存在。
袁凡抬脚前行,进了小楼。
小楼的门口,一左一右杵着俩巡警,穿着黄皮,带着头巾,挺着个黑乎乎的大脸盘子。
英租界的巡捕有两百多人,除了极少数英吉利人,近七成是华捕,三成是红头阿三。
袁凡过了大门,脚步突然顿了一下。
他回头扫了一眼,冲左边那阿三友好地笑了笑。
袁凡笑得莫名其妙,那阿三以为自己裤裆拉链没拉,低头看了看,拉了啊?
等他再次抬头,袁凡已经施施然走进了大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