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卖报,大公报咧……糖墩儿下手,黎大总统倒灶,跑津门来咯!”
一报童从袁凡跟前走过,挥舞着一份报纸,扯着喉咙叫唤。
“咳咳……那谁,来份报纸!”
袁凡差点没呛过去,在吃饭的时候,听到这样的事儿容易出意外。
“诚惠,三个铜子儿!”
报童从袁凡手上接过钱,扔挎包里,又扯着喉咙跑了。
这年头报纸也不便宜,一份大公报三个铜子儿,够买一个芝麻烧饼,益世报还要贵一个铜子儿,够买两块臭豆腐。
报童嘴里的“糖墩儿”,说的就是如今不是总统,胜似总统的曹锟曹大帅。
曹锟是津门人,长个圆脸儿,瞧着像个糖葫芦,所以津门报童亲切地称他糖墩儿,这是报童自创的黑话。
这年头报童也是高危行业,叫着敏感词容易挨揍,津门报童脑子快,就捣鼓出了这套黑话。
当年五四,报童“童子李”在倭租界卖报,叫着“号外,学生火烧赵家楼……”
话说到一半,就被倭国浪人捂嘴,惊险时刻,童子李瞬间改口现挂,“火烧云彩红遍天……明儿晴天咧!”
那份急智,好比泥人张捏鬼,眨眼成了判官。
袁凡两口吃完馃子,看着报纸回了家门。
看看日期,今天是六月十四日。
昨天是六月十三日。
就在昨天,大总统黎元洪,蔫人出豹子,玩了出大的。
他带着自己的卫队上了火车,一路向东,直奔津门租界。
黎元洪不但人跑了,更狠的是,他还将总统府的一十五枚大印来了个卷包会,全部带走。
这十五枚印信,包括了“中华民国大总统印”“大总统府印”“陆海军大元帅印”,以及其它重要的关防印章。
要真让他跑丢了,保定的曹大帅可就坐蜡了。
没了总统不要紧,可以找人暂代,但要连印把子都没了,一切事物都要停摆。
随便找个萝卜现刻,那是没人认的。
更可怕的是,要是黎元洪到了租界,拿着这些大印开个皮包公司,咋办?
要知道,他现在可还是大义在身,他才是法定的大总统!
黎元洪这是典型的鱼死网破,你正手把我搞死,我反手让你瘫痪。
不得不说,这一招极为狠辣。
可惜的是,没跑丢。
黎元洪都到了老龙头车站了,却被曹锟的心腹,直隶省长王承斌带兵堵住了。
经过大半天的顶牛,黎元洪终究不敢再顶了。
一千六百多年前,一个叫曹髦的皇帝,就是在车上不肯服软,被人捅死的。
一国总统,被索饷、逼宫、劫车、索印,曹大帅这一把,玩得有些大,也相当不好看。
最不好看的,就是王承斌。
去年,黎元洪在津门英租界当寓公,并没有想复出的意思。
正是这个王承斌,跑到黎家门口,跪地痛哭,为天下人请愿,才请出了黎元洪。
这次,又是王承斌,明火执仗的逼宫缴印,呸!什么东西!
袁凡长叹了一声,将报纸覆在桌上,看着报纸的日期,有些发愣。
两世为人,袁凡对政局都不感冒,疏离得很。
他是个连自个儿都懒得操心的货,还指望他为别的事儿操心,那是想多了。
但他终究生于斯长于斯,这片土地脏了臭了,心中总是块垒难消。
本是晨读时分,却心绪难平,袁凡索性拖出睡椅,将自己扔进去,呆望高天。
天上流云,变幻苍狗。
说起来,袁凡是六一儿童节那天脱离的苦海,一转眼就半个月了,不知道袁八他们怎么样了,自己那干闺女又怎么样了?
“嘎……滴!”
“笃笃笃!”
外头传来汽车的动静,接着是大门被人敲响。
报纸登了这么些天,这是来生意了?
袁凡腰上跟装了弹簧似的,一跃而起,“谁啊?”
拉开门闩,门外赫然是一张熟悉的大脸盘!
“哎呦喂!介不是八爷嘛!恭喜下山,重归红尘啊!”袁凡瞬间笑容满面。
这人是真不经念叨。
袁克轸拨开袁凡,晃着膀子往里走,一边走一边高低打量,嘴里尽是虎狼之词。
“我说了凡,我这是到哪儿了,莫非是进城隍庙了?这地儿咋比那供桌还干净呐?”
他啧啧两声,大摇其头,“这耗子进来逛一圈儿,恐怕都得倒贴半拉馍?”
袁凡都气乐了,这货这嘴,是怎么活这么大的?
他直接穿过袁八,对着后头亲热地道,“嫂子,您这气色……嚯,这腮帮子红润得,够开半间胭脂铺的!”
接着伸开手,看着周氏怀里粉糯糯的团子眉开眼笑,“哎呦喂,干闺女,可想死我喽!”
周氏将怀里的糖心往袁凡臂弯里一搁,对后边的司机吩咐道,“你先回去,下午两三点再来接我们!”
司机应声而去,周氏后头还跟着男女两个佣人,大包小包的不知道扛着些嘛。
周氏龙行虎步往前走,见袁凡还杵在一边儿,噜噜嘴道,“还傻站着干嘛,眼力见儿被狗叼走了?走着啊!”
得,这两口子的嘴巴都不省油。
周氏康复了之后,霸气侧漏,袁凡惹不起,赶紧卑躬屈膝地在前引路。
袁克轸这会儿已经在袁凡的睡椅上坐下了,手上捏着那张报纸,口里啧啧有声,“我不过是上了趟山,这人间就跑了一个总统,你说说,没事儿我上的嘛山啊?”
周氏横了自家男人一眼,说了一声“德行”,回头从仆人手上接过一个包裹,扔给袁凡,“了凡,你这不能瞧,去换上一身儿!”
袁凡喽了自个儿一眼,挺好的绸布,还八大祥的,怎么就不能瞧了?
袁克轸的眼神从报纸后头偏了出来,嘿嘿笑了两声。
笑声欠揍,袁凡就知道自己这是奥特了。
拎着包裹进房,包里是几身老串绸的长衫。
袁凡挑了身湖色的换上,咦,好像还真有点儿不一样?
所谓老串绸,就是纺绸。
这老串绸比一般的绸布要贵得多,买的时候不是论尺寸,而是论斤两,跟要细药似的。
袁凡回到院里,袁克轸的脑袋又从报纸后头偏出来,满意地点点头,“俊,驴见了都不忍心尥蹶子!”
袁凡没心思回怼,不耻下问。
说起来这穿衣是有讲的,一年四季,除了二月八月可以乱穿衣,其他时节都有讲。
这人是什么货色,在个什么圈儿呆着,让行家一搭眼,看看衣裳,就能瞧个八九不离十。
穿衣不是说一定要绫罗绸缎锦帽貂裘,而是要讲个合适。
入夏之后,最合适的衣裳,就是细密轻薄的老串绸。
袁凡先前穿的长衫,料子不错,是杭州的木机春绸,但那要等七月了,天气稍稍寒凉那么一丢丢,那时候才合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