御书房那一场简短而郑重的对话后,萧宸独自在空旷的殿内静坐了许久。暮色四合,宫灯渐次燃起,橘黄的光晕将他笼罩,却驱不散心头那沉甸甸的、混合着离愁与重担的复杂滋味。皇叔萧绝那平静决然的话语,如同秋日最后的钟声,在他心中反复回响——“心愿已了”、“归隐江南”、“颐养天年”。
不舍吗?当然。那是他在世上最亲厚、最倚赖的长辈,是替他遮风挡雨、为他铺平道路的巍峨靠山。从懵懂稚子到御极天下,皇叔的身影几乎贯穿了他生命的每一个关键节点。骤然听闻这座山要移步远去,去往他目光难以常及的烟雨江南,心中如何能不空落?
然而,萧宸清楚地知道,此刻盘踞心头的,除了不舍,更多是一种已然不同的情绪。不再是多年前听闻皇叔病重时的惶恐无依,也不是面对朝堂棘手难题时下意识寻求依靠的依赖。而是一种……沉重的理解,一种必须肩负起全部责任的清醒,以及一份对皇叔终于能卸下重担、安享余生的、发自肺腑的祝福。
皇叔说得对,心愿已了。这“了”字,既是皇叔对自己使命完成的交代,也是对他萧宸能力的最终认可。他不能让这份认可蒙上优柔寡断、儿女情长的阴影。
他不再是那个需要紧紧抓住长辈衣角的少年了。他是大胤的天子,是这万里江山的执掌者。他有他的路要走,而皇叔与沈师傅,也理应有他们选择的、宁静的后半生。
夜渐深,萧宸推开御案上堆积的奏章,亲自铺开一卷明黄缎面、绘有祥云金龙暗纹的特制圣旨用绢。他提起那支象征最高权力的朱笔,却并未立刻落下,而是闭目凝神,将白日里御书房的对话、皇叔历年的功绩、沈清言的呕心沥血、自己心中汹涌的感恩与承诺,一一梳理。
再睁开眼时,他眸中已无彷徨,只剩下帝王的清明与郑重。
笔走龙蛇,朱砂如血,一字一句,承载着天子的意志与情感,流淌于绢帛之上。
翌日,大朝。
深秋的晨光透过高大的殿门,洒在光可鉴人的金砖地上。文武百官分列两班,气氛比往日更多了几分肃穆。镇国王萧绝与太师沈清言今日亦罕见地立于文官班首,两人皆身着朝服,神色平静。
许多消息灵通的大臣已隐约听闻风声,此刻皆屏息凝神。一些老臣看着萧绝比往日清减却更显从容的身影,再看向御座上日益威重的年轻皇帝,心中已是百感交集,隐约意识到,一个时代或许真的到了交接的时刻。
时辰至,钟鼓齐鸣。萧宸身着十二章纹衮服,头戴十二旒冠冕,稳步升座。目光扫过下方,在萧绝与沈清言身上略作停留,旋即平视前方,声音沉稳而清晰:
“众卿平身。”
“今日朝会,朕有一旨,关乎国本,亦寄私情,当庭宣谕。”
内侍总管躬身接过皇帝亲手递下的圣旨,展开,以特有的悠长腔调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
“朕闻,功成身退,天之道也;君臣相得,古之盛事。镇国王、忠国公萧绝,朕之皇叔,国之柱石。弱冠从戎,北驱胡虏,战功彪炳;先帝托孤,辅弼幼主,夙夜匪懈。定朝局,稳江山,诛奸佞,扶正气。其忠肝义胆,可昭日月;其文韬武略,泽被苍生。太师、太子少保、领格物院事沈清言,帝师之尊,王佐之才。学究天人,心怀黎庶。献安邦之策,授治国之道。兴格物以利万民,开蒙学以启童智,修路桥以通天下,立市舶以联海疆。呕心沥血,诲朕不倦。二卿于朕,亦师亦友,亦亲亦臣,朕之能有今日,江山之能有新象,皆赖二卿竭诚辅弼,功莫大焉!”
殿中落针可闻,只有内侍清朗的声音回荡。许多大臣,尤其是经历过前朝动荡、目睹萧绝力挽狂澜和沈清言奇策迭出的老臣,听到这里,已是眼眶微湿,心生共鸣。这并非虚言,字字句句,皆是实情。
圣旨继续:
“今,皇叔春秋渐高,沈师亦劳顿多年。朕每见皇叔鬓间霜色,沈师案头灯影,未尝不心怀愧疚,寝食难安。昔贤相范蠡泛舟五湖,留侯张良从赤松子游,皆明哲保身,知止不殆之美谈。今二卿功成而弗居,劳苦而思逸,欲效古之贤达,归隐林泉,颐养天年。朕虽万分不舍,然体念卿等多年辛劳,更尊卿等恬淡之志,不敢以私情羁绊。”
听到“归隐林泉”四字,殿中微微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虽早有预料,但经圣旨正式宣明,仍觉震撼。无数道目光投向班首那两道身影,有钦佩,有感慨,有不舍,亦有深思。
“兹恩准,镇国王萧绝、太师沈清言,即日起卸去所有朝职,荣归休致!”
内侍的声音略微提高:
“为表朕心,酬谢殊勋,特赐如下:”
“一,赐镇国王萧绝丹书铁券一道,铭其定鼎安邦之大功,享亲王双俸终身,王府规制永存,以彰尊荣。”
“二,赐太师沈清言丹书铁券一道,另赐爵‘文安侯’,世袭罔替,以酬其启智教化、经世济民之伟绩。着有司于其原籍或指定之地修建祠庙,春秋祭祀。”
“三,赐江南太湖之滨皇家别苑‘澄漪园’及周边山林田亩,为二卿归隐怡养之所。一应仆役用度,由内帑支应。”
“四,准二卿随时上表陈情,沿途府州县,需以亲王、国师礼遇,妥为迎送,不得怠慢。”
赏赐之厚,规格之高,前所未有。尤其是丹书铁券与世袭罔替的侯爵,几乎是臣子所能得到的最高保障与荣耀。更不用说赐予皇家园林作为归隐之地。这既是天大的恩荣,也是皇帝为二人未来生活铺就的绝对坦途,更是向天下昭告:此二人,于国于君,功高至伟,地位超然,不可动摇。
圣旨最后,内侍的声音带上了更深的感情色彩,仿佛在传达皇帝亲口的承诺:
“皇叔,沈师:朕,萧宸,于此向天地祖宗,向满朝文武立誓:必永记二卿教诲之恩,护持之德。必兢兢业业,励精图治;必亲贤臣,远小人;必以江山社稷为重,以天下苍生为念。定不负二卿所托,守好这祖宗基业,开创盛世太平!”
“望二卿此去,舟车平顺,身心康泰。江南风光,足以怡情;林泉之乐,足以养年。勿以朕为念,勿以朝事为忧。但得闲暇,偶寄片语,朕心足慰。”
“钦此——!”
圣旨宣毕,余音仿佛仍在殿梁间萦绕。
满朝寂静。旋即,以几位阁老、尚书为首,文武百官齐齐躬身,声音洪亮而诚挚:“陛下圣明!感念镇国王、太师殊勋!臣等恭贺二卿功成身退,福寿绵长!”
没有异议,唯有感佩与祝福。即便是昔日对沈清言新政有过微词的官员,在此刻回顾二人尤其是萧绝定鼎之功,沈清言实实在在的诸多利国举措,再面对皇帝如此隆重公开的定性与厚赏,也提不出任何反对的理由。这已超越了寻常的政见分歧,上升到了酬谢定国元勋、彰显君王仁德的层面。
萧绝与沈清言对视一眼,并肩出列,走到御阶之前,向着御座上的萧宸,端端正正,行下大礼。
“臣,萧绝(沈清言),叩谢陛下天恩!陛下深情厚意,臣等感激涕零,永铭肺腑!”萧绝的声音沉稳依旧,却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颤。沈清言亦深深俯首,心中暖流涌动,更有一份尘埃落定的安然。
萧宸起身,立于御阶边缘,虚扶道:“皇叔,沈师,快快请起!此乃朕与朝廷,应为之举。”
他望着阶下这两位即将远行的至亲与恩师,看着满朝文武心悦诚服的恭送,心中那股离别的怅惘,渐渐被一种更为宏大的情感取代——那是传承的使命,是独立的担当,是对自己未来道路的清晰认知与坚定信心。
朝会散去。萧绝与沈清言被同僚们围住,皆是真挚的问候与道别。两人一一还礼,从容应对。
数日后,一个晴朗的秋日早晨。轻车简从的队伍已准备就绪,停在镇国王府门前。没有盛大的仪仗,只有必要的护卫和装载细软的几辆马车。
萧宸微服而来,只带了数名贴身侍卫。他坚持要亲自送皇叔与沈师傅出城。
城郊长亭,秋风萧瑟,黄叶纷飞。
所有仪式性的言语已在朝堂说尽,此刻唯有最质朴的告别。
“就送到这里吧。”萧绝看着眼前已完全长成的侄子,眼中是彻底的放心与温和,“陛下请回,国事繁忙,不必再送。”
沈清言亦拱手:“陛下留步。前路平顺,不必挂怀。”
萧宸点点头,从身后内侍手中接过两枚以明黄绸缎包裹的物件,分别递给萧绝与沈清言。入手微沉,正是那丹书铁券。
“此物,愿皇叔与沈师傅永不必用。”萧宸看着他们,目光清澈而坚定,“但带着它,无论行至何处,皆可知朕心常在,朝廷荣宠常在。”
他又取出一封未封口的信笺,交给沈清言:“沈师傅,此乃朕亲笔所书‘文安侯’爵位传承细则,及对沈氏后人一些照拂的承诺。师傅无子嗣,然沈氏宗族或有贤才,或可择立继嗣,承此恩荫。朕之承诺,世代有效。”
沈清言接过,心中更是触动,深深一揖:“臣……谢陛下思虑周详,隆恩浩荡。”
萧宸最后看向萧绝,千言万语,只化作一句:“皇叔,珍重。”
萧绝抬手,似乎想像他幼时那样拍拍他的肩,最终却只是轻轻落在他的手臂上,用力按了按:“陛下,珍重。守好它。”
无需多言,一切尽在不言中。
车马启动,缓缓南行。萧宸立于长亭之下,久久凝望,直到那一行车马化作天边模糊的黑点,最终消失在官道的转弯处。
秋风扬起他的衣袍,猎猎作响。他转过身,面向巍峨的京城,面向那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责任的宫殿群,深深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
江山,从此真正完全地落在了他的肩上。
他没有回头,迈开步伐,坚定地走向他的城池,他的疆土,他的时代。
“朕,准奏。”
“亦,准朕自己,就此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