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泥官道的扩建工程在京畿之地如火如荼地展开。格物院与工部通力合作，勘测、招募工匠、调运水泥物料，一切有条不紊。道路所经之处，民众眼见着灰白色的平坦路面一寸寸延伸，取代往日的坑洼泥泞，抱怨施工短暂不便的声音很快便被对便捷的期待所取代。
然而，工程推进至京西三十里外的“老鸦岭”时，却遇到了不小的麻烦。此处山势虽不甚险峻，却有一段必经之路被一片坚硬巨大的岩体所阻。若按传统方法，要么耗费巨量人力、以钎凿火烧之法慢慢开凿，耗时数月且危险；要么就得绕行数里，不仅增加里程，更需占用大量民田，惹来征地纠纷。
工部官员将此难题上报至御前。萧宸正为工程进度可能因此拖延而蹙眉时，沈清言却呈上了一份新的条程。
“陛下，岩石阻路，或可试用新法。”御书房内，沈清言指着地图上老鸦岭的位置，语气平静中带着一丝审慎，“格物院近年依据古籍，并加以改良，试制出了一种名为‘火药’之物。其性暴烈，遇火即燃，可产生巨大气浪与冲击。若将其置于岩体裂隙或专门钻凿的孔洞之中引燃，或能借助其力，将巨岩崩裂，事半功倍。”
“火药？”萧宸对这个名词并不陌生，前朝方士炼丹偶有“起火”之异象的记载他也读过，但从未听说能用于开山破石。“沈师傅，此物……果真可行？安全否？”
“臣已令格物院小规模反复试验，调整配方，如今所得之‘黑火药’，其性状与威力已相对稳定可控。”沈清言解释道，同时着重强调，“然此物确系危险，配制、储存、运输、使用，皆需恪守极其严苛之规程，专人专管，稍有不慎，便酿大祸。故臣以为，可借此开岩之机，在绝对控制下小范围试用，一观实效，二定规范。”
萧宸看着沈清言严肃的神情，知道此事非同小可。但想到绕路或传统开凿的巨大代价与时间成本，他还是决定一试。“既如此，便依沈师傅所言，在老鸦岭试之。务必确保安全，万勿伤及工匠与附近民户。”
“臣，领旨。”沈清言深深一躬，心中却无半分轻松。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正在小心翼翼打开的，是怎样一个“潘多拉魔盒”。
格物院深处，一个远离其他作坊、围墙加高、戒备森严的独立小院被启用。沈清言亲自挑选了五名背景清白、心思缜密、且签署了生死保密文书的工匠，在此配制火药。配方被他拆解成几个互不知晓的步骤，核心比例仅他一人掌握。所有操作严禁明火，工具皆为木制或铜制。制成的黑火药被装入特制的厚实木桶，内衬油纸防潮，桶外有醒目的红色“爆”字标识。
三日后，老鸦岭工地。无关人员被清退至一里之外。沈清言亲自到场指挥。工匠们根据他的指示，在巨岩上选择了几个天然裂隙和几处新钻的深孔，小心翼翼地将定量火药填入，以陶罐封装，插入特制的药捻，再以湿黏土层层封固。
萧宸并未亲临，但派了心腹内侍与工部官员在远处安全的高坡上观望。
日近中天，一切准备就绪。沈清言最后检查了一遍封堵和警戒情况，深吸一口气，下令：“点火，撤离！”
手持长长引火杆的工匠点燃药捻后，迅速跑向预定的掩体。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
短暂的沉寂，仿佛时间凝滞。
紧接着——
“轰——！！！”
一连串沉闷如惊雷、却又更加集中暴烈的巨响，猛然从岩体方向炸开！大地仿佛都震颤了一下！远处高坡上的观望者只觉得脚下传来清晰的震动，耳膜被巨响冲击，嗡嗡作响。
旋即，只见那原本巍然矗立的巨岩处，腾起一大股灰白色的浓烟，夹杂着无数碎石尘土，冲天而起，形成一片小小的蘑菇状尘云。大大小小的石块被抛射到空中，又噼里啪啦地落下，砸在预设的空地上，烟尘弥漫。
待得烟尘稍稍散去，众人迫不及待地望去，只见那面曾令无数工匠头疼的巨岩，已然不见了踪影，原地只留下一片狼藉的碎石堆和嶙峋的断壁！爆炸的威力不仅崩碎了主岩体，更将后方碍事的坡体也削去了一大块，开辟出了一个远比预期更宽阔的通道断面！
成功了！而且效果远超预期！
工部的官员又惊又喜，几乎要欢呼出声。困扰工程的难题，竟在几声巨响后迎刃而解！这节省的时间、人力、钱财，简直不可估量！
消息如同长了翅膀，迅速传回京城。开山巨响震惊四野，目击者众口相传，“格物院以秘术引天雷劈开老鸦岭”的说法不胫而走，越传越神。
朝野的反应，则复杂得多。
一部分务实官员，尤其是工部和负责漕运、仓储的官员，如同发现了至宝。他们立刻看到了火药在开矿、修路、疏通河道、甚至紧急破冰等方面的巨大潜力，上书请求扩大火药应用，设立专门衙署管理生产，用于各项工程。
然而，真正的震动来自军方。
几位在京的将领，闻讯后立刻敏锐地嗅到了其中蕴含的、足以改变战争形态的恐怖力量。镇守北疆多年、以勇猛着称的镇北将军王贲，更是直接递牌子求见皇帝，神情激动不已：
“陛下！此真乃天赐神物，国之利器！”王贲声如洪钟，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若将此‘火药’制成弹丸，以机具抛射敌阵，或填入铁桶，引燃后投掷，必能声震天地，破甲毁城，令敌肝胆俱裂！若能精研其法，制成可手持、可车载之火器，我大胤军锋所指，谁人能挡？荡平北漠，收复旧土，指日可待！请陛下速拨重金，命格物院专攻军用火器，臣愿亲自督造试用！”
与此同时，保守派文臣的惊恐与反对也达到了顶点。奏疏雪片般飞向御案，斥责之声不绝于耳：
“陛下！此乃妖异之术，非正道所为！以药石引暴虐之火，有违天和，必遭天谴！”
“圣人治国，以仁德为本，岂可恃此鬼蜮伎俩？若流散民间，被奸人所得，顷刻可酿巨祸，动摇国本！”
“奇技淫巧，祸乱之源！前朝方士以此炼丹求长生，多有不祥。今用于破石，已显戾气，若用于战阵，更是有伤仁德，恐损国运，招致四夷共愤！请陛下即刻下旨，毁弃配方，永禁此术！”
御书房内，萧宸面对着桌上泾渭分明的奏章，一边是将领们热血沸腾的请战与构想，一边是老臣们痛心疾首的警告与诅咒，眉头紧锁，心绪纷乱。火药的威力他虽未亲见，但从老鸦岭的汇报来看，确实惊人。用于军事的诱惑巨大，王贲描绘的场景，哪个帝王能不心动？可反对者的忧虑也非全无道理，此物危险，且“有伤天和”的帽子扣下来，在重视礼法规制的朝堂上，分量不轻。
他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一旁侍立的沈清言。自试验成功后，沈清言反而比以往更加沉默凝重。
“沈师傅，”萧宸指着那堆奏章，“如今局面，你怎么看？此物……究竟该如何处置？”
沈清言早在试验前就预料到会有今日。他听到王贲那番狂热建议时，内心警铃就已大作：【就知道会这样！一看到威力，首先想到的就是杀人！火药这东西，从它被改进出来的那一刻起，就是最锋利的双刃剑！用在工程上，是开山利民；用在战争上……那就是打开地狱之门！以现在的技术和控制力，贸然大规模发展火器，先不说能不能成功，一旦配方、工匠流失出去，天下立马就多出无数个可以轻易制造恐怖袭击的源头！蛮族学了去怎么办？野心家学了去怎么办？必须扼杀在摇篮里，严格管制！这东西，现阶段只能限定在官方掌控的工程应用和极其有限的城防防御上！】
他深吸一口气，将这些翻腾的思绪压下，以前所未有的严肃姿态，向萧宸深深一揖，沉声道：“陛下，诸将所言，乃见猎心喜；诸臣所虑，亦非杞人忧天。然皆未触及根本。”
“哦？根本何在？”萧宸凝神。
“根本在于，‘火药’之力，可载舟，亦可覆舟。其用于工程，如老鸦岭开山，乃化险阻为通途，利国利民。然其若毫无限制地用于攻战杀伐，”沈清言抬起头，目光如炬，一字一顿道，“则战争之残酷惨烈，将百倍于今！城池顷刻可破，军阵瞬息糜烂，伤亡之巨，将远超刀兵。更可怕者，此物制法若流传于世，或被敌国窃取，则我大胤境内，处处皆可为战场，人人皆可怀巨爆，朝廷威严、律法秩序，将何以存？天下大乱，恐自此始！”
他顿了顿，声音更加低沉，却带着金石之坚：“故臣以为，当下绝非大力发展军用火器之时。对待此物，首要之务，绝非开拓其用，而是严防其害！必须建立最严苛的管制之网，将其牢牢锁在为国为民的有限正道之上！”
萧宸被沈清言话语中描绘的可怕前景所震动，尤其是“人人皆可怀巨爆”、“天下大乱”之语，令他脊背生寒。方才因将领鼓动而产生的那点热切，瞬间冷却。
“沈师傅以为，当如何管制？”
沈清言显然已深思熟虑，立刻答道：“臣恳请陛下，即刻下旨，制定并颁布《火药管制令》！”
“其一，宣布火药及其配方、制法，为国家最高机密，除陛下特许之格物院专坊外，任何人不得私制、私藏、私研、私传！违者，不论身份，以谋逆大罪论处，株连亲族！”
“其二，火药之生产、储存、运输、使用，皆需专设衙门（可暂附于格物院下，独立监管），定立死规程。每一两火药从产出到销毁，皆需记录在案，专人负责，双锁监管，定期盘查。所有接触人员，需严格甄别，连带担保。”
“其三，限定火药用途。现阶段，仅可用于朝廷批准的工程爆破（如开山、采矿）及特定城防设施（如固定式城防抛射装置，且需严控数量与使用条件）。严禁用于制造可移动、可单兵使用的火器，亦不得用于非工程类攻击。违令者，主犯凌迟，从犯斩立决。”
“其四，重赏举报。凡举报私制、私藏、私研火药者，查实后重赏，并予保护。知情不报者，同罪。”
沈清言的每一条建议，都冷酷如铁，透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尤其是“以谋逆论处”、“株连”、“凌迟”等字眼，听得旁边的内侍都脸色发白。
萧宸沉默良久，御书房内落针可闻。他脑海中闪过火药开山的巨效，闪过王贲激动的脸，闪过老臣们的奏章，最终定格在沈清言那句“天下大乱，恐自此始”。
比起开疆拓土的诱惑，江山的稳固、秩序的存续，无疑是更根本的帝王之责。
终于，他缓缓抬头，眼中再无犹豫，只有帝王的决断与冰冷。
“准奏。”
“着即由沈卿牵头，会同刑部、大理寺，三日内拟出《火药管制令》详细条款，呈报于朕。朕用玺后，明发天下，以邸报通传各州县，张榜公告，务必使妇孺皆知！”
“即日起，凡涉火药一事，皆以此令为最高准则。有违者，”萧宸的声音斩钉截铁，在空旷的书房内回荡，“严惩不贷！”
《火药管制令》以惊人的速度拟定、颁布。其内容之严苛，处罚之酷烈，前所未有，瞬间震慑了整个朝野。王贲等将领虽心有不甘，但见皇帝态度如此坚决，法令如此森严，也不敢再妄言。保守派文臣见皇帝并未大力发展火器，反而立下如此重典防范，大部分也缓和了态度，甚至有人称赞皇帝“防患于未然，圣明烛照”。
格物院那个独立小院外的守卫增加了一倍，进出核查更加繁琐。所有试验记录被严密封存。老鸦岭的工程顺利继续，但火药的使用，被严格限定在每次爆破都需沈清言亲自审核、皇帝报备的范围内。
潘多拉的魔盒被打开了一条缝隙，释放出了力量，却也让人看到了其中蕴含的毁灭阴影。而现在，一双坚定而谨慎的手，正试图为这个盒子加上最沉重的枷锁。
沈清言站在格物院的高处，望着远处正在平整的老鸦岭路基，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沉甸甸的责任。
【路还长着呢。】他心中默念，【能锁多久，就看这枷锁够不够牢，看掌钥匙的人，够不够清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