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的暖阳透过琉璃窗棂，洒在摄政王府书房光洁的地板上，映出一片朦胧的光晕。书房内炭火烧得正旺，温暖如春，与窗外的凛冽形成了鲜明对比。然而，端坐于书案之后的萧绝，眉宇间却凝着一层化不开的寒意，比窗外的朔风更显冷冽。
他的面前，摊开着几份来自不同州府的密报。上面并非军国急务，也非逆党踪迹，而是详细描述了各地“万民碑”树立的盛况，以及民间对于“沈萧新政”如火如荼的颂扬。文字间，百姓对沈清言的推崇几近神化，“沈阁老”三个字仿佛带着光芒，与“恩泽”、“活菩萨”等词语紧密相连。甚至有些地方，在传颂沈清言引导格物院改良农具的事迹时，不经意间竟带上了几分“生而知之”的神异色彩。
萧绝的指尖轻轻敲击着光滑的紫檀木桌面，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并非恋栈权位之人，否则也不会在局势稳定后，如此迅速且实质性地将权力移交皇帝。他所做的一切，扫除世家、推行新政、还政于帝，初衷皆是为了这个他亲手稳定下来的大胤江山，为了那个他看着长大的少年天子能够顺利承继一个强盛且稳定的帝国。
然而，正是这份超然的初衷，让他此刻看得更远，也更清醒。
万民碑，是民心，也是无形的山峰。民间对沈清言近乎狂热的崇拜，是对他功绩的肯定，却也可能在未来，成为悬在君臣关系之上的一把利剑。
萧宸在成长，在亲政，他展现出了明君的潜质。但帝王心术，自古难测。如今萧宸倚重他们，是因为需要，是因为恩情，亦是因为他羽翼未丰。可将来呢？当皇帝彻底掌握权柄，当他需要树立绝对的、不容任何光芒掩盖的权威时，民间只知“沈阁老”恩德，甚至将“沈萧”并列，视作新政象征的局面，会不会变成一根刺，深深扎入年轻帝王的心中？
史书上，功高震主、鸟尽弓藏的例子，还少吗？他萧绝可以不在乎自身安危，他甚至早已做好了在适当时候彻底放权、远离朝堂的准备。但他绝不能容忍沈清言因为这份过于隆盛的声望，在未来某一天，陷入可能的猜忌与危险之中。那是他踏破尸山血海、逆天而行才换回来的人，他绝不允许任何人、以任何方式再伤害他分毫。
这种忧虑，如同暗流，在他心底涌动，与窗外明媚的阳光格格不入。
沉吟良久，他放下密报，起身走向窗边，负手而立。庭院中积雪未融，几枝寒梅傲然绽放，暗香浮动。
“去请沈相过来。”他声音低沉，对侍立在门外的近卫吩咐道。
不多时，沈清言的身影出现在书房门口。他披着一件墨狐大氅，衬得面容愈发清俊，许是刚从格物院回来，身上还带着一丝清冷的寒气与淡淡的墨香。
“王爷寻我？”沈清言解下大氅，露出里面月白色的常服，步履从容地走近。
萧绝转过身，目光落在沈清言身上，那份深藏的忧虑在接触到对方清亮平和的眼神时，稍稍沉淀。他指了指旁边的座椅，自己也回到书案后坐下。
“看看这个。”萧绝将那几份关于万民碑和民间舆论的密报推了过去。
沈清言接过，低头细细翻阅。他的眉头微微蹙起，随即又缓缓舒展，看完后，他将密报轻轻放回案上，抬眸看向萧绝，眼中是一片了然与平静。
“王爷是在担心？”沈清言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温和，却直接点破了萧绝未曾宣之于口的隐忧。
萧绝凝视着他，没有否认：“清言，你可知‘峣峣者易折，皎皎者易污’？如今民间只知沈阁老恩泽，甚至将你我并列，称‘沈萧新政’。陛下虽仁厚，且正在亲政，但帝王……终究是帝王。”
他的话语没有说完，但其中的深意，沈清言瞬间领悟。
书房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只有炭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
沈清言微微垂下眼帘，长睫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他并非不懂政治的险恶，只是向来更愿意将心力用于实务。此刻萧绝挑明，他心中亦是明镜一般。
“王爷之意，我明白了。”沈清言缓缓开口，声音清晰而沉稳，“万民碑，是百姓淳朴之心，我等受之有愧，却难以阻止。至于民间声誉……《道德经》有云：‘功成身退，天之道也’。”
他抬起眼，目光澄澈地看向萧绝，继续道：“我辈行事，但求无愧于心，有益于国，有利于民。如今新政初具成效，陛下日渐成熟，正是我等逐步收敛锋芒、归政于朝之时。声望愈隆，愈当谦退自省。清言从未想过要与陛下争辉，更不愿因己身之故，使王爷与陛下之间，生出任何芥蒂。”
他的话语，没有丝毫的惶恐或虚伪，只有一种洞悉世事后的通透与坦然。他理解萧绝的担忧，也认同那份“功成身退”的智慧。
萧绝看着他那双清正坦荡的眼眸，心中翻涌的隐忧奇异地平复了许多。他深知沈清言的品性，这番话绝非敷衍。
“你能如此想，最好。”萧绝的声音缓和下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如释重负，“本王并非要你刻意隐忍或委屈，只是……这世间人心叵测，尤其是庙堂之上，不得不防。你我之名，可共载于史册，但不可成为压在未来君臣关系上的巨石。”
他站起身，走到沈清言面前，伸手轻轻按在他的肩上，力道沉稳：“放心，有本王在，绝不会让那般情形发生。只是，你我皆需更加谨慎。”
沈清言感受到肩上传来的温度和力量，心中一片暖意。他点了点头：“我知。”
有些话，无需多说。他们之间的信任与默契，早已超越了寻常的君臣或盟友。这场关于未来隐忧的深谈，在平静的对话中开始，也在无声的共识中结束。窗外的阳光似乎更加明亮了些，将两人的身影拉长，交织在一起，共同面对着那或许存在的、来自未来的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