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銮殿上的雷霆与血雨,终究会随着散朝的钟声渐渐沉淀于帝国的记忆深处,化作档案卷宗里冰冷或隐晦的文字。但对于身处漩涡中心的个人而言,那一道来自九重宫阙的旨意,却足以颠覆命运,重定荣辱。
圣旨是在朝会结束后一个时辰,由皇帝身边最得力的内侍总管亲自送至已被软禁多日的沈清言府邸的。彼时,府门外依旧有面无表情的禁军值守,高墙之内,一片沉寂,仿佛与世隔绝。
当内侍总管手持明黄卷轴,在一队宫廷侍卫的簇拥下迤逦而来时,那肃杀的气氛陡然一变。为首的禁军队长显然早已接到指令,立刻下令撤开拒马,所有兵士躬身退至两侧,让出通道。
沉重的朱漆府门被缓缓推开,发出久违的、略显滞涩的“吱呀”声,仿佛一个沉睡的巨人终于睁开了眼睛。门内,得到消息的沈府管家带着仅剩的几名忠仆,早已跪伏在庭院之中,人人脸上都带着难以置信的激动与惶恐。
沈清言本人,则静立于庭院中央的青石板上。他穿着一身半旧的青色儒袍,身形比往日清减了些许,脸颊微微凹陷,更显得下颌线条清晰如刻。多日的幽禁,并未磨去他眼中的神采,反而沉淀下一种更为内敛的锋芒。他神色平静地看着宣旨的内侍总管踏入府门,仿佛早有所料,只是在那明黄色映入眼帘时,袖中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蜷缩了一下。
“沈侍读接旨——”内侍总管尖细悠长的唱喏声,打破了府邸的寂静。
沈清言撩起衣袍下摆,从容跪地,声音清朗:“臣,沈清言,恭聆圣谕。”
内侍总管展开圣旨,用他那特有的、带着宫廷韵律的嗓音高声宣读: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咨尔翰林院侍读沈清言,学贯古今,才识卓荦,本为股肱之选。前因兵部粮秣案,身陷囹圄,蒙受不白之冤。今经查实,此乃奸佞构陷,尔实乃忍辱负重,忠心可鉴。朕心甚慰,亦深为怜之。着即日起,革除一切嫌疑,官复原职,仍入翰林院侍读,参赞机要。另,赐尔白玉蟠龙带一条,以彰尔之忠贞,慰尔之辛劳。望尔日后,克勤克勉,勿负朕望。钦此——”
旨意不长,但字字千钧。“忍辱负重,忠心可鉴”八个字,彻底洗刷了他身上所有的污名与嫌疑。“官复原职”意味着他重新回到了帝国的权力边缘,拥有了参与博弈的资格。而那条“白玉蟠龙带”,更是非同小可的荣宠。玉带本是高品级官员的配饰,皇帝亲赐,且是象征皇权的蟠龙纹样,这已不仅仅是补偿,更是一种无声的褒奖与期许,足以让他在重返朝堂时,腰杆挺得更直。
“臣,沈清言,领旨谢恩!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沈清言叩首,声音平稳,听不出太多波澜,但俯身时,肩背那瞬间的松弛,却泄露了他内心深处并非全无触动。
内侍总管脸上堆起恰到好处的笑容,亲自上前,将圣旨恭敬地交到沈清言手中,又将一个铺着明黄绸缎的托盘奉上,上面正是一条雕刻着精细蟠龙纹、玉质温润无瑕的玉带。
“沈侍读,不,沈大人,恭喜沉冤得雪,陛下对您,可是寄予厚望啊。”内侍总管低声说着场面话。
沈清言接过圣旨和玉带,微微颔首:“有劳总管大人,请代沈某叩谢陛下天恩。”
送走了宣旨的队伍,府门却并未立刻关闭。那些值守的禁军如同潮水般悄然退去,消失得无影无踪,仿佛从未出现过。高墙之外的喧嚣与阳光,终于再次毫无阻碍地涌入这座沉寂了太久的府邸。
管家和仆役们喜极而泣,纷纷上前向沈清言道贺。沈清言只是淡淡地笑了笑,吩咐道:“都起来吧。准备些热水,再让厨房做些清淡的吃食。” 他的语气平静,仿佛只是经历了一次寻常的外出归来。
然而,他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了那洞开的府门外。
并没有让他等待太久。
一阵急促而有力的马蹄声由远及近,最终在府门外戛然而止。紧接着,一道挺拔如松、身着亲王常服的身影,迈着大步,踏过了那道象征着束缚解除的门槛,逆着光,走了进来。
正是萧绝。
他显然是刚从宫中出来,甚至可能连王府都未曾回去,便直接赶到了这里。他的脸上还带着几分朝堂博弈后的疲惫,但更多的,是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急切。
四目相对。
萧绝的目光第一时间便落在了沈清言清瘦了些的脸颊上,那原本带着几分玩世不恭弧度的下颌,此刻线条分明,透着一丝历经磨难后的冷硬。他的脚步微微一顿,冰蓝色的眼眸深处,瞬间翻涌起复杂难言的情绪——有心痛,如同细密的针扎,为好友此番无妄之灾所受的苦楚;有愧疚,若非卷入与秦灼的争斗,沈清言或许不会遭此一劫;但更多的,是一种无法抑制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骄傲!
他骄傲于沈清言在那等困境之中,依旧保持了风骨与清醒,甚至暗中为破局提供了关键思路;他骄傲于自己最终没有辜负这份信任,成功撕破黑幕,还了他清白与尊严!
千言万语,在喉间滚动,最终却只化作一声低沉而有力的呼唤:
“清言!”
沈清言看着疾步而来的萧绝,看着他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心疼与骄傲,一直维持的平静面具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痕。他嘴角微微动了一下,想如同往常般调侃几句,最终却只是化作一个极其轻微、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他抬手,扬了扬手中那卷明黄的圣旨,又指了指放在一旁托盘里的白玉蟠龙带,语气带着他特有的、劫后余生的调侃,却又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
“怎么?萧大将军这是来验收成果,还是来看我沈某人……瘦了没有?”
萧绝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深深地看着他,没有回答他的调侃,而是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力道之大,让沈清言身形都晃了一下。
“辛苦了。”萧绝的声音低沉而郑重,“回来就好。”
简单的三个字,却承载了太多。包含了这段时间所有的担忧、筹谋、愤怒,以及此刻失而复得的庆幸。
沈清言感受着肩上传来的、带着体温和力量的触感,眼中的最后一丝阴霾似乎也随之散去。他笑了笑,这次,笑意终于抵达了眼底:“辛苦的是你。朝堂上的事,我听管家简单说了几句……很精彩。”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那条玉带,语气变得有些玩味:“不过这玉带……陛下这‘荣宠’,可有点烫手啊。”
“烫手也得接着。”萧绝自然明白他的意思,皇帝的赏赐既是荣耀也是新的漩涡中心,“接下来,恐怕更不太平。秦灼此番断尾,绝不会善罢甘休。”
“我知道。”沈清言点了点头,神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敏锐,“他表演得越是大义凛然,心里的恨意只怕就越深。不过……”
他话锋一转,眼中重新燃起那熟悉的光彩,那是属于谋士的、洞悉局势并乐于迎接挑战的光芒:“既然已经撕破了脸,那便放开手脚,陪他好好下一盘就是了。我这刚‘官复原职’,总得做点什么,才对得起陛下这条玉带,不是吗?”
萧绝看着他迅速恢复状态,甚至比以往更加锐利的样子,心中最后一点担忧也放下了。他知道,那个算无遗策、敢于掀翻棋盘的沈清言,回来了!
“走吧,”萧绝侧身,做出一个“请”的手势,“府里想必也没什么好吃的了。我在醉仙楼定了席面,为你接风,也……为我们下一步的行动。”
阳光洒在洞开的府门上,也洒在并肩而立的两人身上。门内的阴影正在快速消退,而门外的广阔天地,以及隐藏其中的明枪暗箭,正等待着他们再次踏入。
沉冤得雪,并非结束,而是另一段更加凶险征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