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弃被厉霆以远超其身份的规格,葬在了北疆城外的孤云峰上。
那里可以俯瞰整座边城,也能望见遥远的天际线。
没有立碑,只有一座不起眼的坟茔,仿佛生怕惊扰了长眠于此的孤魂。
将军府恢复了往日的秩序,甚至比以往更加森严、冷寂。
书房里属于阿弃的小书案被撤走了,棋盘却留了下来,上面的黑白子维持着那夜未竟的残局,再无人动过。
厉霆依旧是那个威震北疆的镇北将军。
他处理军务,巡视边防,击退了一次次鞑靺的试探性进攻。
他的命令依旧精准,手段依旧铁血,仿佛什么都没有改变。
只有极亲近的人才能察觉到那细微的不同。
他变得更加沉默,眼神深处那最后一丝属于“人”的温度,似乎也随着那座孤坟,彻底冰封。
他常常独自一人在书房待到深夜,对着那盘残棋,或是望着孤云峰的方向,久久不语。
他身上的信香,那原本冷冽中带着生机的松针气息,如今只剩下纯粹的、令人心悸的寒意,如同万载不化的玄冰。
他开始更加频繁地亲自冲杀在最前线,身先士卒,打法甚至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狠厉与……倦怠。
仿佛那具强大的躯体,只是在凭借惯性执行着未尽的职责,内里的灵魂,早已飘向了别处。
谷医正忧心忡忡,几次委婉进言,请他保重身体。
厉霆只是淡漠地听着,不置可否。
北疆的冬天,来得格外早,也格外酷烈。
一场数十年不遇的暴风雪席卷了边塞,鞑靺人却趁此机会,发动了规模空前的总攻。
他们似乎倾尽了所有部落的青壮,如同疯狂的狼群,不顾风雪,不计伤亡,誓要踏平这座阻挡了他们多年的孤城。
战况前所未有的惨烈。
城墙在投石机的轰击下不断坍塌,又被守军用人命迅速填上。
积雪被鲜血染红,旋即又被新的雪花覆盖。
厉霆如同不知疲倦的战争机器,出现在每一个最危险的缺口,他玄色的大氅早已被血水和雪水浸透,冻结成硬壳,每一次挥剑,都有冰碴碎裂落下。
所有人都杀红了眼,也麻木了。
第三天夜里,风雪稍歇,鞑靺人的攻势却愈发疯狂。
厉霆在城头指挥时,被一支冷箭射中了左肩,箭矢力道极大,几乎穿透。
亲卫要扶他下去包扎,却被他一把推开。
他直接折断了箭杆,任由那箭头留在血肉之中,继续挥剑砍杀。
鲜血顺着臂膀流淌,在寒冷的空气中迅速冻结,但他仿佛感觉不到疼痛。
或许,肉体上的疼痛,早已无法触及他内心那片冰冷的死寂。
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鞑靺人终于用尸体堆砌,强行攻破了一段城墙!
潮水般的敌人涌了进来!
城内陷入了最后的、绝望的巷战。
厉霆被数十名鞑靺精锐武士围在了一处狭窄的街巷。
他浑身是伤,玄甲破损,呼吸因为失血和力竭而变得粗重,唯有那双眼睛,依旧燃烧着冰冷的、近乎虚无的火焰。
他挥剑的动作依旧凌厉,每一击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决绝。
一个接一个的鞑靺武士倒在他的剑下,但他身上的伤口也在不断增加。
视线开始模糊,耳边只剩下血液奔流的轰鸣和敌人疯狂的嚎叫。
恍惚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单薄的身影,站在藏书阁的书架前,回头望他;
看到了他坐在小书案后,专注临帖时微微颤动的睫毛;
看到了他落下那枚改变棋局的黑子时,眼中一闪而过的亮光;
看到了他站在血色残阳的断崖上,对着自己,露出的那个平静而决绝的微笑……
“阿弃……”
一声极轻的、几乎听不见的呢喃,消散在血腥的空气中。
一名鞑靺武士觑准他瞬间的恍惚,狞笑着将手中的长矛,狠狠刺向他的胸膛!
厉霆没有格挡,甚至没有试图躲避。
他只是抬起眼,目光似乎穿透了层层厮杀的人群,望向了孤云峰的方向。
“砰——”
长矛穿透玄甲,刺入血肉,发出沉闷的声响。
厉霆的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但他用剑拄着地,竟没有立刻倒下。
他低头,看着穿透自己胸膛的矛尖,鲜血正顺着矛杆汩汩涌出。
那真实的、生命流逝的感觉,如此清晰。
却奇异地,带来了一丝……解脱。
他终于,也要去那个地方了吗?
那个有他在的,不再有规则、掌控与无尽孤寂的地方。
他缓缓抬起头,望着灰蒙蒙的、飘落着雪花的天空,嘴角极其艰难地,勾起了一抹极淡、极浅的弧度。
那弧度里,没有痛苦,没有不甘,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
然后,他松开了握剑的手。
高大的身躯,如同终于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的山岳,向后,重重地倒了下去。
倒在了冰冷的、被血与雪覆盖的北疆土地上。
玄色的身影,渐渐被飘落的雪花温柔覆盖。
远处,援军的号角终于撕破了黎明前的黑暗,如同悲怆的绝响,回荡在这座浴血的孤城上空。
风雪更大了,仿佛要将所有的痕迹,所有的爱恨,所有的遗憾与等待,都彻底掩埋。
孤云峰上,那座无名的坟茔,静静伫立在风雪中,与山下那座渐渐沉寂的城池,遥遥相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