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卷
八月二十五,凌晨四点半。
北京站笼罩在黎明前最深的黑暗里,只有几盏昏黄的路灯在站前广场投下模糊的光晕。空气里浮动着煤烟、汗水和廉价烟草混合的味道。广场上已经聚集了不少人,扛着大包小裹,拖着疲惫的身体,像潮水般缓慢地向进站口蠕动。
林修远站在广场边缘的阴影里,脚下是一个半旧的帆布旅行袋,鼓鼓囊囊。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蓝色工装,外面套了件深色外套,领子竖着,遮住了半张脸。头发剃得很短,露出青色的头皮,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更成熟些。
他看了看手腕上那块老上海表——父亲戴了十几年,临行前硬塞给他的。表盘上的夜光指针泛着微弱的绿光,指向四点三十五分。
火车是五点十分的,开往广州的特快。
他弯腰拎起旅行袋。袋子很沉,里面除了几件换洗衣服和洗漱用品,剩下的全是钱。十元一张的“大团结”,厚厚几沓,用油纸包着,外面又裹了几层旧报纸,塞在袋子的最底层。这是他这些年几乎所有的积蓄——行医攒下的,洞天里药材、茶叶零星换的,还有父亲偷偷塞给他的五百块“启动资金”。
钱贴着背,沉甸甸的,也踏实。
他随着人流走向进站口。检票员打着哈欠,懒洋洋地撕着票。进了站,月台上更是拥挤不堪。绿皮火车像条疲惫的长龙,趴在铁轨上喘息。车窗大多开着,里面早已塞满了人和行李,还有人从窗口往里爬。叫嚷声,哭闹声,列车员的哨子声,混成一团。
林修远找到自己的车厢。硬座车厢,空气污浊得几乎凝滞。汗味、脚臭味、食物馊味扑面而来。他的座位靠窗,还算幸运。邻座是个戴眼镜的中年干部,正小心地护着膝上的黑色人造革公文包。对面是一对抱着孩子的年轻夫妻,孩子哭个不停,女人一边哄一边抹汗。
他把旅行袋塞到座位底下,用脚抵住,然后坐下,看向窗外。
站台上的灯光快速向后掠去,火车缓缓启动,哐当哐当,节奏沉闷而坚定。城市轮廓在晨曦中逐渐模糊,然后是田野、村庄、电线杆……景物在加速后退,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开了,他想。
邻座的中年干部打量了他几眼,试探着开口:“小同志,去南方?”
“嗯。”林修远点点头。
“出差?”
“算是。”
“哪个单位的?”干部从口袋里掏出烟,递过来一根。
林修远摆摆手:“谢谢,不会。轧钢厂的,去学习考察。”他拿出父亲开的那张介绍信,在手里晃了晃,没展开。
干部点点头,不再多问,自己点上了烟。烟雾在浑浊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火车一路向南。
白天,黑夜,再白天。窗外景色从北方的平原丘陵,逐渐变成南方的水田阡陌。天气越来越湿热,车厢里像个蒸笼。林修远大部分时间闭目养神,偶尔喝口水,吃个母亲烙的饼。饼硬了,但嚼起来有粮食本身的甜香。
他看似在休息,神念却时刻感知着座位下旅行袋的动静。袋子里那几沓钱,是他全部的本钱,不能有半点闪失。
第三天的下午,火车晚点两个多小时,终于喘着粗气驶进了广州站。
热浪混杂着南方特有的潮湿霉味,随着打开的车门汹涌扑入。月台上人声鼎沸,粤语、普通话、各地方言吵成一片。小贩举着甘蔗、香蕉、盒饭在车窗下叫卖,声音尖利。
林修远拎着旅行袋下车,脚踩在坚实的水泥月台上,微微晃了晃——坐得太久了。
他随着人流走出车站。广州的天空是灰蓝色的,云层很低,空气粘稠得能拧出水。街道两旁是高大的榕树,气根垂落,骑楼连绵,招牌上的繁体字和简体字混杂,透着与北京截然不同的气息。自行车流如同潮水,铃声此起彼伏,穿着花衬衫、喇叭裤的年轻人骑着“永久”、“凤凰”飞快掠过。
他没有停留,直接去了汽车站,买了一张去深圳的汽车票。
又颠簸了几个小时,当汽车穿过一片农田,越过一道简陋的关卡,路边开始出现“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的标语牌时,他知道,特区到了。
这里的景象更加不同。到处是工地,打桩机的轰鸣震耳欲聋,脚手架林立,尘土飞扬。街道上跑着不少挂着粤Z牌照的小汽车,还有轰鸣的摩托车。人们的步履匆匆,眼神里有一种北京少见的、近乎贪婪的急切和活力。
林修远按照叔叔林建军提供的一个模糊地址,找到了罗湖附近一片杂乱的市场。这里像是临时搭建的,铁皮棚子连成片,地上污水横流,摊位上堆满了五花八门的商品:花花绿绿的布料,样式新奇的塑料凉鞋,印着外文商标的化妆品,还有一摞摞的磁带和折叠伞。
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水、汗水和海产品腥咸的味道。
他的目光扫过摊位,最终落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坐着个精瘦的中年男人,皮肤黝黑,眼睛很亮,面前摊着一块塑料布,上面零零散散摆着些小玩意儿——主要是电子表,还有几个巴掌大的、带着天线的黑色塑料匣子。
半导体收音机。
林修远走过去,蹲下,拿起一块电子表。塑料表壳,液晶屏,显示着跳动的数字。他按了按旁边的按钮,数字切换成日期。
“靓仔,睇睇啦,香港最新款,走时准,防水!”摊主用带着浓重口音的普通话招呼,眼睛飞快地扫过林修远的穿着和手里的旅行袋。
“怎么卖?”林修远声音平静。
“零售十五,批发便宜。”摊主伸出两根手指,“你要得多,十二。”
林修远放下电子表,又拿起一个收音机。比国内常见的“红灯”牌小巧得多,塑料外壳,做工略显粗糙,但该有的旋钮、刻度盘都有。他装上两节摊主提供的旧电池,打开开关。
一阵刺耳的电流杂音后,里面传出了模糊的粤语歌声,咿咿呀呀,信号很不稳定。
“这个呢?”
“收音机?二十五。声音靓,能收好几个台!”
林修远没还价,把玩着收音机,状似随意地问:“老板,货多么?”
摊主眼睛眯了眯:“你要多少?”
“电子表,先来一百块。收音机,五十个。”林修远说得很轻,但语气笃定。
摊主愣了一下,上下重新打量他:“一百?五十?靓仔,你讲真噶?”
“钱就在这里。”林修远拍了拍脚下的旅行袋,“但我要验货,要好货。次品、坏的我不要。”
摊主脸上堆起笑:“放心啦,我做生意最讲信誉!都是香港过来的正货!不过……”他搓了搓手,“这么多,我摊上冇,要回仓库拿。你等一阵?”
“可以。我跟你去仓库看货。”
摊主犹豫了一下,看看林修远沉稳的眼神,又看看那个鼓囊的旅行袋,最终点头:“好,跟我来。”
仓库就在市场后面一片更杂乱的棚户区里,是个用铁皮和木板搭起来的简陋房子。里面堆满了纸箱,灰尘很大。摊主叫来两个帮手,打开几个箱子。里面是用泡沫纸包着的电子表,一盒盒,码放整齐。收音机则是用硬纸盒装着。
林修远没让他人动手,自己随机抽了几盒。打开,拿出一块表,仔细检查外壳、屏幕、按钮。又拿出一个收音机,装上电池,调到不同波段,仔细听声音,试旋钮的灵敏度。
他的动作不快,但很专业。摊主在旁边看着,起初有些不耐烦,但见林修远检查得如此仔细,眼神也认真起来——这不是个来碰运气的生瓜蛋子。
检查了十几件,林修远心里有了底。货是典型的早期南方作坊产品,工艺粗糙,但核心功能没问题。电子表走时基本准确,收音机能收到信号,在这个年代,这就够了。
“行。”他直起身,“就按刚才说的价。但包装的纸箱我要好的,路上不能磕碰坏了。”
“冇问题!”摊主眉开眼笑。
算账。电子表一百块,单价十二,一千二百元。收音机五十个,单价二十五,一千二百五十元。总计两千四百五十元。
林修远打开旅行袋,在摊主和他的帮手注视下,不慌不忙地取出油纸包,一层层打开,露出里面捆扎整齐的“大团结”。他数出二十四捆半——每捆一百元,用银行那种纸带扎着。又数出五十张散票。
厚厚两沓钱放在积满灰尘的木桌上。
摊主眼睛都直了,咽了口唾沫,赶紧拿过来,手指沾着唾沫飞快地数起来。数完,笑容更盛:“对对,数目啱!靓仔爽快!”
他招呼帮手把货重新装箱,用绳子捆扎结实。林修远在旁边看着,等全部装好,他又拿出二十块钱递给摊主:“麻烦,帮我雇辆三轮车,拉到火车站托运处。”
“小事小事!”摊主接过钱,拍着胸脯。
货物装了满满两大纸箱,用三轮车拉到深圳火车站托运处。林修远办理了慢件托运,目的地北京。交了运费,拿了托运单,仔细折好,放进贴身的衣兜里。
做完这一切,天已经擦黑。
特区华灯初上,工地上的照明灯把夜空染成昏黄。林修远站在火车站广场上,看着那两个硕大的纸箱被搬运工推进昏暗的货运仓库,心里那块石头,终于落了一半地。
货,定下了。
路费、货款、运费……他带出来的两千八百多块钱,现在只剩下不到三百。
但手里那张薄薄的托运单,和记忆中未来几个月北方市场对这类商品的渴求,让他觉得,值。
他没有在深圳停留,连夜坐车返回广州,又挤上了北上的火车。
回程的硬座车厢同样拥挤污浊,但他靠着车窗,看着外面飞速倒退的、已被夜色笼罩的南国田野,嘴角微微扬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第一批货,上路了。
修远贸易,不再只是一块招牌,一间空屋。
它有了实实在在的、正在铁轨上隆隆北上的商品。
他知道,当这两箱电子表和半导体收音机抵达北京时,当它们变成现金再次回到他手里时,那才是真正的——
第一桶金。
火车哐当哐当,载着满身疲惫却眼神清亮的青年,驶向正在苏醒的北方,驶向那片等待他搅动的、名为“市场”的蓝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