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十一月中，第一场雪终于落了下来。
不是那种细碎的雪沫子，而是大片大片的雪花，从铅灰色的天空缓缓飘下，不急不缓，像是要把整个京城都裹进一层厚厚的棉絮里。胡同里静得出奇，连平日里最聒噪的麻雀都缩在屋檐下，偶尔抖落翅膀上的积雪，发出簌簌的轻响。
林家屋里生着炉子，煤块烧得正旺，发出暖烘烘的噼啪声。李秀兰坐在窗边做针线，林晓月趴在桌上写作业，林建国靠在椅子上翻看一本旧技术手册。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常，那么安稳。
可林修远知道，这份安稳像窗外的积雪，看似厚实，底下却是空的。
白天背着药箱出诊时，他能感觉到街坊邻居眼神里的变化。以前是纯粹的感激和信任，现在多了些别的东西——小心翼翼的打量，欲言又止的试探，还有藏在客气话后面的那点疏离。不是针对他，是针对这个越来越让人看不懂的世道。
就连前院阎埠贵家，前天他去看诊时，老阎都压低声音说：“修远啊，最近……少出门。外头不太平。”
怎么个不太平，老阎没说。但林修远懂。
他给阎埠贵把脉时，神念自然铺开，听到隔壁屋里阎家媳妇正轻声叮嘱孩子：“在外头别乱说话，看见什么就当没看见。有人问起林大夫，就说……就说不知道。”
人心里的墙，正在一砖一瓦地垒起来。
林修远放下手里的医书，站起身：“妈，我回屋看会儿书。”
李秀兰抬头看他一眼，眼神里有担忧，但没说什么，只是点点头：“早点睡，别熬太晚。”
回到自己屋里，林修远没点灯。他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听着窗外雪落的声音，然后伸出手，轻轻按在墙壁上。
意念微动。
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开来，熟悉的温暖气息扑面而来。再睁开眼时，已是洞天福地之内。
外界是寒冬，是风雪，是压抑与不安。
而这里，永远是春天。
阳光透过薄雾洒下来，不刺眼，暖融融的。远处青山含翠，近处灵泉潺潺，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湿润气息。洞天中央那片规整的灵田里，稻穗沉甸甸地垂着，泛着金黄色的光泽；旁边的药圃里，人参、灵芝、何首乌等各种灵药舒展着枝叶，在浓郁的灵气滋养下生机勃勃。
林修远深深吸了口气。
胸腔里积郁了一整天的沉闷，随着这口饱含灵气的空气，缓缓吐了出来。他走到灵泉边，蹲下身，掬起一捧泉水。泉水清凉甘甜，顺着喉咙滑下，像是把外界的尘埃都洗涤了一遍。
他脱下外衣，只穿一身单薄的练功服，走到洞天中央那片开阔的草地上。
盘膝坐下，闭上眼睛。
神念沉入体内。
丹田之中，五行真气缓缓旋转，形成一个完美的循环。金、木、水、火、土，五种属性的真气彼此交融，又泾渭分明。金色的锋锐，青色的生机，蓝色的沉静，红色的炽热，黄色的厚重——在他经脉中流淌，像五条颜色各异的河流，最终汇入丹田这个大海。
“神通初成”的境界，早已稳固。
这几个月来，白天行医济世，晚上入洞天修炼，修为在不知不觉中稳步提升。尤其是经历了几次救治危急病人、化解家族危机后，心境愈发沉稳通透，对五行真气的掌控也越发精微。
林修远意念微动。
丹田中的五行真气开始加速旋转。先是木属性真气被分离出来，化作一道青色的细流，顺着经脉流向指尖。他睁开眼睛，伸出右手食指，对着不远处一块青石轻轻一点。
指尖处，一点青芒闪烁。
青石表面，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生出了一层嫩绿的苔藓。苔藓迅速蔓延，覆盖了整块石头，然后开出几朵米粒大小的白色小花。花开花落，不过几个呼吸间。
草木生发，枯荣轮回。
这是木属性真气的妙用——不是战斗神通，而是对生命力量的细微掌控。林修远收回手指，青石上的苔藓和小花迅速枯萎、消散，仿佛从未出现过。
接着是水属性真气。
他意念再动，蓝色真气流转。手指在空中虚划，空气中凝结出细密的水珠，聚成一个小小的水球，悬浮在掌心之上。水球晶莹剔透，缓缓旋转，映照着洞天里的阳光，折射出七彩的光晕。
林修远心念微转，水球开始变化形态——时而拉长成细流，时而摊开成水幕，时而凝聚成冰晶。温度、形态、流动方式，都在他一念之间。
水无常形，随物而化。
然后是火。
一点赤红的光芒在指尖跳跃，不是火焰，而是纯粹的火属性真气的凝聚。温度极高，却凝而不散，周围的空气微微扭曲。林修远控制着这点真火，在另一块石头上轻轻一烙。
石头上留下一个焦黑的印记，深达寸许，边缘光滑如镜。
金、土二气依次演练。
金属性真气凝成一道淡金色的气刃，无声无息地切开空气，在远处树干上留下一道细如发丝的切痕。土属性真气则让脚下的地面微微隆起，形成一个小小的土台，又悄然平复。
五行演练完毕，林修远没有停下。
他双手在胸前结印，丹田内五种真气同时涌出，在经脉中交汇、融合。金生水，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五行相生，循环不息。
渐渐地，五色真气在他身体周围凝聚，形成一个淡淡的、旋转的光晕。光晕不断扩大，将他整个人笼罩其中。身处光晕之内，林修远感到自己对周围环境的感知变得无比清晰。
一草一木的呼吸，灵泉流淌的轨迹，远处山风拂过树梢的颤动……甚至洞天边缘那层无形的空间壁垒的微弱波动，都清晰地映照在心湖之中。
这就是“五行领域”的雏形。
虽然范围还很小，只能覆盖身周三尺，虽然维持时间还很短，不过十几个呼吸，但这意味着他对五行真气的掌控，已经从“运用”开始迈向“融合”，从“掌控力量”开始触摸“驾驭法则”。
光晕缓缓消散。
林修远睁开眼睛，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刚才那短短的演练，消耗的心神比连续施展十次五行神雷还要大。但他眼中闪烁着明亮的光——那是突破瓶颈、看到前路后的兴奋。
他站起身，走到灵田边。
稻穗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这不是普通的稻谷，而是用灵泉浇灌、在洞天浓郁灵气滋养下生长的灵稻。虽然蕴含的灵气极其微弱，远不足以让人修行，但长期食用，能潜移默化地改善体质，祛除暗疾。
林修远伸手抚过沉甸甸的稻穗，心里盘算着。
父母年纪渐长，妹妹还在长身体，还有胡同里那些真心待林家好的街坊……或许可以找个合适的时机，用最隐蔽的方式，让这些灵米出现在他们的餐桌上。不治病，不救命，只是让身体少受点苦，让日子多点暖意。
这是他能做的，也是最不引人注意的守护。
他走到药圃边，蹲下身，仔细察看那些灵药的生长状况。
人参的叶片肥厚油亮，根须已经初具人形；灵芝的菌盖如伞，边缘泛着紫金色的光泽；何首乌的藤蔓攀附在竹架上，块茎在地下悄然壮大……这些都是《合沙奇书》中记载的基础灵药，年份虽然尚浅，但药性已经远超外界同类。
林修远伸手按住一株人参的根部，一缕极细微的木属性真气渗入。
人参轻轻颤动，叶片舒展开来，仿佛很享受这种滋养。他能“感觉”到，这株人参内部药力的流动，以及它对灵气那种本能的渴求。
医道与修真，本就相通。
治病救人，是通过药物和手法调理人体阴阳五行；修真炼气，是通过功法吸纳天地灵气壮大自身五行。前者是借用外力，后者是修炼内功，但核心都是对“生命能量”的理解和驾驭。
这几个月行医积累的经验，让他对五行在人体的运行有了更深的感悟。而反过来，修真的感悟又让他的医术在不知不觉中提升——下针时更精准，用药时更通透，甚至能隐隐感知到病人体内气血的淤塞与流转。
这就是沉淀的力量。
不在喧嚣中迷失，不在纷扰中浮躁。像深潭里的水，表面平静无波，底下却在悄然积蓄，等待有朝一日，化作奔流的江河。
林修远站起身，走到洞天边缘。
这里有一处他特意开辟出来的空地，用来练习“五行神雷”。不是真正引动天雷，而是将五行真气以特定方式压缩、碰撞，模拟出雷霆的威势。这是他目前掌握的、最具破坏力的攻击手段。
他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胸前缓缓划动。
金、木、水、火、土，五种真气从丹田涌出，在掌心凝聚、压缩。金色的锋锐，青色的生机，蓝色的沉静，红色的炽热，黄色的厚重——五种性质迥异的能量被强行约束在一起，彼此冲突、碰撞、融合。
掌心渐渐亮起一团五色交织的光芒，光芒中心，有细密的电火花“噼啪”作响。
林修远眼神一凝，双手向前一推。
“嗤——”
一道筷子粗细的五色电光从掌心射出，瞬间跨越十丈距离，击中远处一块半人高的青石。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只有一声轻微的、仿佛琉璃碎裂的“咔擦”声。
青石表面，出现了一个拳头大小的孔洞。洞口边缘光滑如镜，呈现出晶体化的光泽。透过孔洞，能看到石头后面的景象——这一击，竟将整块青石完全贯穿。
林修远收回手，微微喘息。
威力比上次又大了三分，控制也更精准了。但消耗依然巨大，以他目前的修为，全力施展的话，最多三发就会真气枯竭。
他走到青石前，仔细察看那个孔洞。切口光滑，边缘有细微的融化痕迹，那是高温瞬间作用的结果。五行神雷的本质，是将五行相克产生的毁灭性能量集中释放，兼具金之锋锐、火之炽烈、雷之迅疾。
这一击若是打在人身上……
林修远摇摇头，把这个念头甩开。他修炼，不是为了伤人。
但在这个特殊的年代，拥有保护自己和家人的力量，是必要的底线。就像父亲在厂里靠技术威望护身，就像叔叔在派出所靠原则和功劳站稳，他也要有自己的依仗。
医术济世，是明路。
修真护道，是暗棋。
明暗相辅，方能在这风雨飘摇的时节，守住这一方小小的安宁。
林修远在洞天里又修炼了一个时辰，直到心神感到明显的疲惫，才停下来。他走到灵泉边，掬水洗了把脸，清凉的泉水让精神为之一振。
该回去了。
外界应该已是深夜。父母和妹妹应该都睡了。
他最后看了一眼洞天里宁静祥和的景象，深吸一口气，意念微动。
眼前的景象如水波般荡漾、消散。
再睁开眼时，已回到自己昏暗的房间里。窗外，雪还在下，簌簌的落雪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炉子的余温透过墙壁传来，暖意融融。
林修远脱下练功服，换上棉袄，轻轻推开房门。
堂屋里，煤油灯还亮着小小的灯芯。李秀兰坐在灯下，手里拿着件未做完的棉衣，头一点一点地打着盹。听见动静，她睁开眼，看见儿子，脸上露出温柔的笑：“修远，还没睡？”
“这就睡。”林修远走过去，“妈，您也早点休息。”
“给你爸补个袖子，马上就好。”李秀兰揉了揉眼睛，低头继续缝，“你今天……累不累？”
“不累。”林修远在她旁边坐下，看着母亲在昏黄灯光下专注的侧脸。灯光在她花白的鬓角镀上一层暖色的光晕，针线在她手中穿梭，发出细密的“嗤嗤”声。
这个画面，平凡，温暖，是他愿意用一切去守护的。
“妈，”他忽然开口，“等开春了，我给您和爸做两身新衣裳。”
李秀兰笑了：“傻孩子，妈有衣裳穿。你的钱，自己留着，将来……”
“将来还远着呢。”林修远打断她，“现在，咱们一家人都好好的，比什么都强。”
李秀兰抬起头，看着儿子，眼眶忽然有些湿。她低下头，用力眨了眨眼，声音有些哽咽：“嗯，都好，都好。”
窗外的雪，下得更大了。
但屋里很暖。
林修远知道，这个冬天会很漫长，外头的风雨也不会停。
但至少在这里，在这个被五行禁制悄然守护的家里，有温暖，有安宁，有他一点点积蓄起来的力量和希望。
这就够了。
他站起身：“妈，我睡了。您也早点。”
“哎，去吧。”
林修远走回自己房间，轻轻带上门。
他躺在床上，听着窗外落雪的声音，缓缓闭上眼睛。
丹田内，五行真气自行流转，温养着经脉和心神。
一夜无梦。
只有沉淀，只有积蓄，只有在这寂静的冬夜里，悄然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