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七月初七,大暑后第三天。
北京城像个巨大的蒸笼,热气从地面升腾起来,把空气都扭曲了。胡同里的青石板路烫得能煎鸡蛋,槐树叶子蔫蔫地卷着,蝉在树上声嘶力竭地叫,一声高过一声,把午后的闷热搅得更黏稠。
林修远正在家里整理药材。
桌上摊着一块蓝布,布上分门别类放着晒干的草药——薄荷叶、金银花、藿香、佩兰,都是夏天常用的消暑药材。他手里拿着小秤,一撮一撮称好分量,用草纸包成小包。纸包上用工整的小楷写着药名和用法:“薄荷茶,清热解暑,沸水冲泡。”
窗外的阳光透过窗纸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空气里有草药特有的清苦香气,混着夏日的闷热,形成一种奇异的味道。
突然,院门被猛地撞开了。
不是推开,是撞开。门板“哐”一声砸在墙上,震得窗玻璃嗡嗡作响。接着是一个女人尖厉的哭喊声:“小林大夫!小林大夫救命啊!”
林修远手里的秤砣“当啷”一声掉在桌上。
他抬起头,看见院里冲进来一个人——是后胡同的孙嫂子,三十来岁,平时是个爽利人,此刻却披头散发,满脸泪痕,衣服前襟湿了一大片,不知是汗还是泪。她怀里抱着个孩子,约莫三四岁,软软地瘫着,小脸青紫,嘴唇发黑,眼睛半睁半闭,瞳孔都有些散了。
“小林大夫!”孙嫂子踉跄着扑到屋门口,膝盖一软就要跪下,“求求你,救救我家铁蛋!”
林修远扔下手中的草药,几步跨到门口。他没去扶孙嫂子,先去看孩子。手指在孩子鼻下一探——呼吸微弱,几乎感觉不到。再摸颈动脉——跳动细弱而急促。
“怎么回事?”他问,声音很沉,但很稳。
“中午……中午还好好的,”孙嫂子语无伦次,浑身发抖,“吃了饭,说困,我就让他睡午觉……刚才我去看他,叫不醒,一摸浑身滚烫,抽、抽筋了……”
林修远接过孩子。孩子身体烫得像火炭,四肢在无意识地抽搐,嘴角有白沫溢出来。他翻开孩子眼皮——瞳孔对光反应迟钝。
高热惊厥,已经出现窒息迹象。
“去医院了吗?”他一边问,一边抱着孩子往屋里走。
“去了!去了!”孙嫂子跟在他身后,哭得声音都哑了,“胡同口拦了辆三轮车,拉到人民医院。可、可医院里乱哄哄的,排队的人挤满了走廊,说急诊大夫都去开会了,让等着……我等不了啊!铁蛋、铁蛋他快没气了!”
林修远把孩子放在炕上。炕席是凉的,他扯过自己的枕头垫在孩子头下。动作很快,但很稳。
高热惊厥,时间就是命。等不到去医院,也等不到医院有大夫。
只能他来了。
“打盆凉水来,”他对孙嫂子说,“要井水,越凉越好。”
孙嫂子愣了一秒,随即反应过来,冲出门去。院子里传来水桶碰撞的声音,还有她压抑不住的哽咽。
林修远打开药箱。银针包摊开,十几根银针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他选了最长的一根——三寸针,在酒精棉上擦了擦。
然后,他深吸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神念沉入体内。丹田中,五行真气缓缓旋转。这次不是温和的木属性真气,是水属性——清凉,宁静,像山涧的溪流。真气顺着经脉涌向指尖,在针尖汇聚。
他睁开眼,眼神比针尖还亮。
第一针,人中穴。
针尖刺入上唇沟正中,捻转,强刺激。孩子身体猛地一颤,抽搐似乎轻了些。
第二针,十宣穴。
十根手指的指尖,各刺一针,放血。暗红色的血珠从指尖渗出,像十粒细小的玛瑙。这是泄热开窍。
第三针,合谷穴。
虎口处,针入一寸半,捻转提插。孩子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音,像堵着的痰被震动了。
孙嫂子端着水盆冲进来,盆里的水晃出来,洒了一地。她看见孩子指尖在流血,吓得脸色惨白:“这、这……”
“毛巾。”林修远没回头。
孙嫂子手忙脚乱地从盆里捞出毛巾,拧干,递过去。林修远接过,敷在孩子额头上。井水冰凉,毛巾很快被高热蒸热。
他继续下针。大椎、曲池、外关……一针一针,又快又准。每一针都附带一丝水属性真气,清凉的真气顺着针身渗入,像无声的细雨,慢慢扑灭孩子体内熊熊燃烧的邪火。
但还不够。
高热惊厥最怕的是脑损伤。高烧时间长了,就算救回来,也可能留下后遗症。
林修远停下手,看了一眼孩子。小脸依然青紫,呼吸依然微弱。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声,但残酷。
他咬了咬牙,做出了决定。
从药箱最里层,取出一个小瓷瓶。瓶身是青白色的,很普通,像装咳嗽药水的那种。但里面装的不是药水,是稀释了万倍的灵泉水——洞天灵泉取水,以九十九倍普通井水稀释而成,几乎不含灵气,只有极微弱的滋养功效。
平时他不会用,哪怕是稀释万倍。但此刻,顾不上了。
他拔开瓶塞,倒出一小勺——真的是小勺,只有指甲盖大小。灵泉水无色无味,像普通的凉开水。他用勺子撬开孩子的嘴,小心地喂进去。
水顺着喉咙滑下。
一秒,两秒,三秒……
孩子的身体突然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不是抽搐,是那种从深昏迷中被唤醒的震颤。接着,喉咙里“嗬”的一声,一大口浓痰咳了出来,喷在炕席上。
青紫色的小脸,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开始褪色。先是嘴唇,从黑紫变成暗红;然后是脸颊,从青紫变成潮红;最后是整个脸色,从死气沉沉的青灰,变成高热特有的通红。
呼吸也变了。从微弱到粗重,从断续到连续。虽然还很快,但至少是在呼吸了。
孙嫂子“哇”一声哭出来,这次是喜极而泣。她扑到炕边,抓住孩子的手:“铁蛋!铁蛋你醒醒!”
孩子的眼皮动了动,没睁开,但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呻吟:“妈……”
“哎!妈在这儿!妈在这儿!”孙嫂子紧紧握着孩子的手,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
林修远长长舒了一口气。他拔出所有的针,用酒精棉仔细擦拭,收回针包。手指在搭在孩子腕上——脉象依然浮数,但已经没有了刚才那种细弱欲绝的险象。
高热还在,但命保住了。
“去打盆温水,”他对孙嫂子说,“给他擦擦身子,物理降温。我去配药。”
孙嫂子连连点头,抹着眼泪出去了。
林修远走到桌前,重新拿起小秤。薄荷、金银花、连翘、石膏、知母……一味一味称好。这次剂量比平时重,孩子病得凶险,用药也得猛一些。
他包药的时候,手很稳,但心里还在后怕。
刚才那一瞬间,他差点就动用了更浓郁的灵泉水。还好忍住了。稀释万倍的灵泉水,效果微弱,不会引起注意;但如果用稀释百倍、十倍的,就算救回孩子,也可能留下痕迹——孩子恢复得太快,好得太离奇。
在这个年代,离奇就是麻烦。
所以他选了最稳妥的方式:针灸急救稳住性命,稀释灵泉水护住心脉,再用普通药物慢慢调理。虽然慢,但安全。
药包好了,三大包,每包够喝一天。他写了服用方法:石膏先煎,其他后下,三碗水煎成一碗,分三次服。
孙嫂子给孩子擦完身子进来。孩子已经醒了,虽然还蔫蔫的,但眼睛睁着,看见母亲,小声叫:“妈,渴……”
“来了来了,妈给你倒水。”孙嫂子又要哭。
林修远把药包递给她:“这三包药,今天开始喝。记住,石膏要先煎二十分钟,再加其他药。另外,”他顿了顿,“孩子这次病得重,虽然现在缓过来了,但接下来三天是关键。你今晚别睡,看着他,体温要是再上39度,就用凉毛巾敷,别捂着。”
“我知道,我知道。”孙嫂子接过药包,紧紧攥着,像攥着救命稻草,“小林大夫,多少钱?我、我这就去拿……”
“不用。”林修远摇头,“等孩子好了再说。”
“那怎么行!”孙嫂子急了,“您救了我家铁蛋的命,我……”
“孙嫂子,”林修远打断她,声音很温和,“先照顾孩子。其他的,以后再说。”
孙嫂子看着他,看了很久,眼泪又涌出来。她突然跪下,“咚咚咚”磕了三个头:“小林大夫,您的恩情,我孙家记一辈子!”
林修远赶紧扶她起来:“别这样。我是大夫,应该的。”
他把孙嫂子和孩子送到院门口。孙嫂子抱着孩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夕阳把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摇摇晃晃,但终于不再那么仓皇绝望。
院门关上。
林修远站在院子里,这才感觉到后背已经湿透了。不是热的,是刚才高度紧张出的冷汗。夏日的晚风吹过来,凉飕飕的。
他回到屋里,坐在炕边,看着炕席上那摊孩子咳出来的浓痰。痰是黄绿色的,黏稠,带着血丝。他取来草纸,仔细擦干净。
然后,他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凉透的茶,一口气喝完。
茶很苦,但提神。
窗外的天色渐渐暗下来。蝉还在叫,但声音已经不如午后那么嘶厉。远处传来谁家炒菜的声音,滋啦滋啦的,带着人间烟火的踏实感。
林修远收拾好药箱,把用过的银针一根根消毒,擦干,放回针包。动作很慢,很仔细,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他知道,今天这件事,会传开。
在这个医院混乱、医疗资源紧张的年代,一个能在家门口救急症、救危难的大夫,意味着什么,他很清楚。
意味着信任,意味着依赖,意味着在这个风雨飘摇的时节,又多了一份实实在在的、能抓住的依靠。
也意味着,他要更小心。
今天用了稀释万倍的灵泉水,虽然应该不会有事,但以后还是要尽量避免。能不用就不用。治病救人,终究要靠真本事——医术的本事,不是修真的本事。
他收拾完药箱,走到水缸前,舀了一瓢水,洗了把脸。
水很凉,浇在脸上,清醒了许多。
抬头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星星一颗一颗亮起来,在夏夜的天空里闪烁着微光。
远处,孙嫂子家的方向,亮着灯。昏黄的灯光,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暖。
林修远知道,那盏灯今晚会亮一夜。一个母亲守着生病的孩子,眼都不敢合。
而他,能做的都做了。
剩下的,交给时间,交给孩子自己的生命力。
他回到桌前,重新摊开蓝布,继续包那些没包完的草药。薄荷叶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金银花的甘甜若有若无。
手很稳,心也很稳。
因为知道,在这个特殊的年代,在这个医疗匮乏的时节,他学的这一身医术,他拥有的这一身能力,真的能救命。
能救一个孩子的命,能救一个家庭的希望。
这就够了。
窗外传来脚步声,是父亲林建国下班回来了。自行车推进院,车把上的铃铛叮铃响了一声。
“修远,”父亲在院里喊,“吃饭了。”
“来了。”林修远应了一声,放下手中的草药,站起身。
走到门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药箱。
藤条编的药箱静静地放在桌上,在昏黄的灯光下泛着温润的光。
像一双眼睛,沉默,但坚定。
像一种承诺,朴素,但沉重。
林修远轻轻关上门。
夏夜的风从门缝里钻进来,带着暑气,也带着生机。
明天,他还会背着这个药箱,继续行走。
继续救他能救的人,继续做他能做的事。
行走的仁心,不止是行走。
更是担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