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轻工局三楼的会议室里,挂钟敲响了四下。
“当——当——当——当——”
沉厚的钟声在空旷的房间里回荡,震得窗玻璃微微颤动。最后一缕冬日的斜阳从西边的窗户照进来,在长条会议桌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金红色的光带。光带里,细小的尘埃缓慢飞舞,像无数细碎的金屑。
会议桌周围坐着七个人——农机项目组的全体成员。周局长坐在首位,戴着眼镜,手里拿着笔记本。他的右边是农机所的刘工和王工,左边是林修远、苏嫣然,还有另外三位选进来的技术员。
“今天就到这里。”周局长合上笔记本,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大家回去消化一下今天的讨论内容,下周我们开始正式工作。”
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这个下午的会议开了三个小时。从项目目标到人员分工,从时间安排到资源调配,每一项都讨论得很细致。周局长要求很高,每一个细节都要问清楚,每一个方案都要反复推敲。
但没有人抱怨。能进这个组的人都知道,这是机会,也是责任。
大家陆续起身收拾东西。笔记本、钢笔、图纸、资料,一样样收进书包或文件袋里。椅子和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黄昏的会议室里显得格外清晰。
林修远把面前散乱的稿纸整理好——上面是他下午画的几张草图,是关于小型脱粒机的初步构想。线条有些潦草,但结构清晰。他正要把稿纸夹进笔记本里,旁边伸过来一只手。
是苏嫣然的手。她递过来一支钢笔——林修远的笔,刚才讨论时借给她记笔记的。
“谢谢。”林修远接过笔。笔身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暖暖的。
“你的草图很有意思。”苏嫣然轻声说,目光落在那几张稿纸上,“滚筒式脱粒,比传统的拍打式效率高,但结构会不会太复杂?”
“还在想。”林修远把稿纸递给她看,“你看这里,我想把滚筒做成可拆卸的,不同作物用不同纹路的滚筒。比如小麦用齿状,水稻用板状。”
苏嫣然接过稿纸,仔细看着。夕阳的光正好照在她脸上,给她的侧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金边。她的睫毛很长,在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随着视线移动微微颤动。
“可是农民怎么知道该用哪个滚筒?”她抬起头,眼睛在光线下亮晶晶的,“他们可能不识字,也不懂机械。”
这个问题问得很实在。林修远顿了顿:“那就在滚筒上做标记。用图案——麦穗的图案对应小麦滚筒,稻穗的对应水稻。简单直观。”
苏嫣然想了想,点点头:“这个办法好。”她把稿纸还回来,嘴角浮起一丝浅浅的笑,“你总是能想到这些实用的细节。”
“是你提醒我的。”林修远说,“上次你说,设计要让人一看就懂。”
苏嫣然的脸微微红了红,没说话,低头继续收拾自己的东西。
会议室里的人走得差不多了。周局长和两位工程师还在门口低声讨论着什么,其他三位技术员已经背上书包下了楼。窗外的天色暗得更快了,金红色的夕阳渐渐变成橘红,又变成暗红,像一块慢慢冷却的炭火。
“我们也走吧。”林修远背上书包。
“嗯。”苏嫣然应了一声。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会议室。走廊里很安静,只有他们两个人的脚步声。水磨石地面擦得很亮,反射着窗外最后的余晖,像铺了一层淡淡的金箔。
下楼梯时,林修远走在前面。苏嫣然跟在后面,脚步很轻。木质的楼梯有些年头了,踩上去发出轻微的咯吱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格外清晰。
走到二楼拐角处,林修远停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
苏嫣然正低着头下楼梯,马尾辫随着动作轻轻晃动。夕阳从楼梯间的窗户斜射进来,正好照在她身上,把整个人都笼罩在温暖的光晕里。她抬起头,对上林修远的目光。
“怎么了?”她问。
“没什么。”林修远转回头,“小心台阶,有点滑。”
“嗯。”
出了轻工局的大门,冬日的寒气扑面而来。下午的阳光还有一点点余温,但风已经凉了,吹在脸上像细小的冰针。街上行人不多,偶尔有骑自行车的叮铃铃过去,车把上挂着的网兜里装着年货——快过年了。
两人并肩走着,一时都没说话。
书包在肩上随着脚步一晃一晃的,里面装着下午会议的资料,沉甸甸的。但心里是轻快的——新的项目开始了,新的挑战等着,而他们又一次站在了同一条起跑线上。
走到十字路口,等红灯。
街对面有个卖糖葫芦的小贩,推着自行车,车后座上绑着草把子,上面插满了红彤彤的糖葫芦。糖壳在夕阳下闪着晶莹的光,像一串串小灯笼。
“想吃吗?”林修远忽然问。
苏嫣然愣了一下,随即笑了:“我又不是小孩子。”
“小孩子才不能吃太多甜的。”林修远说,“大人可以。”
红灯变绿。两人穿过马路。林修远走到糖葫芦摊前,掏出一毛钱:“要两串。”
小贩麻利地拔下两串最大的。糖壳又厚又亮,山楂又大又红。林修远接过,递给苏嫣然一串。
“谢谢。”苏嫣然接过糖葫芦,脸又红了红。她小心地咬了一口,糖壳在嘴里碎裂,发出清脆的声响,甜味和山楂的酸味在舌尖化开。
“甜吗?”林修远也咬了一口自己的。
“嗯。”苏嫣然点点头,嘴角沾了一点糖渣。她自己没察觉,继续小口吃着。
林修远看着那点糖渣,想提醒她,又觉得说出来会让她不好意思。最终没说话,只是也继续吃自己的糖葫芦。
两人就这样吃着糖葫芦,继续往前走。糖葫芦的甜香混在冬日的空气里,有一种简单的、踏实的幸福感。
“其实,”苏嫣然忽然开口,“今天开会的时候,我有点紧张。”
“看出来了。”林修远说,“你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捏笔。”
苏嫣然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你看见了?”
“看见了。”林修远说,“但你说得很好。特别是讲到农村妇女使用农机那部分,周局长听得很认真。”
“那是因为我真的见过。”苏嫣然的声音轻了些,“小时候在老家,看我姨下地干活。那时候还没有抽水机,她就用扁担挑水,一趟一趟,肩膀都磨破了。我就想,要是有机器能帮帮她,多好。”
她说着,眼睛望向远处。夕阳把她的瞳孔染成了温暖的琥珀色,里面有什么东西在闪动。
林修远没说话。他知道这种感觉——那种想用自己学的东西,去帮助具体的人的感觉。前世他做设计、写代码,客户说“好用”时他也会高兴,但那种高兴很遥远,像隔着玻璃看风景。而现在,当苏母说腿不那么疼了,当老家的亲戚来信说抽水机好用时,那种高兴是实在的,是踏实的。
“所以,”苏嫣然转回头,看着他,“我很高兴能进这个组。虽然知道会很难,但……有意义。”
她说“有意义”三个字时,语气很郑重,像在承诺什么。
林修远点点头:“嗯,有意义。”
两人继续走。糖葫芦吃完了,竹签还拿在手里。路过一个垃圾桶时,才扔进去。
天色又暗了些。夕阳已经沉到了西边的房檐下,只剩最后一抹暗红的天光,像褪了色的胭脂。街边的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暮色中晕开,把行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走到什刹海边时,苏嫣然忽然停下脚步。
“走这边吧。”她指着湖边的小路,“绕一点,但清静。”
林修远没有异议。两人拐上湖边的石板路。
冬天的什刹海已经结了冰。冰面不是平的,有风吹过的波纹,有行人走过的痕迹,在暮色中泛着幽幽的蓝光。湖边有几棵老柳树,叶子掉光了,光秃秃的枝条垂下来,在晚风中轻轻摇晃。
路上行人更少了。偶尔有遛弯的老人,抄着手,慢慢走过。远处传来隐约的胡琴声,咿咿呀呀的,在寒冷的空气里传得很远。
两人走得很慢。
“你说,”苏嫣然轻声开口,“我们设计的脱粒机,真的能帮到农民吗?”
“能。”林修远说,“只要设计得好,用得顺手,就能。”
“可是……”苏嫣然顿了顿,“我有时候会想,我们坐在会议室里,画着图纸,讨论着结构,离真正的农村、真正的土地,还是太远了。”
她说得很认真,眉头微微皱着,像在思考一个很重要的问题。
林修远看着她。暮色中,她的脸有些模糊,但眼睛很亮,像暗夜里的星星。
“所以周局长说要下农村调研。”他说,“等开了春,天气暖和了,我们就去。去地里看,去跟农民聊,去真的用用我们设计的机器。”
“嗯。”苏嫣然点点头,“那样才好。”
又走了一段,她忽然问:“林修远,你以后想做什么?”
这个问题有些突然。林修远沉默了一会儿,才说:“用技术做点有用的事。具体做什么……还没想好。但至少,不能白学这一身本事。”
他说得很实在,没有豪言壮语,就是一个朴素的愿望。
苏嫣然听了,却点点头:“我觉得很好。技术就该用在有用的地方。”
“那你呢?”林修远问,“你想做什么?”
苏嫣然想了一会儿。湖面的冰反射着最后的天光,把她的脸映得有些朦胧。
“我想……”她说得很慢,“继续学机械,把设计做好。然后……如果有机会,我想教别人。教那些想学技术的女孩子,让她们知道,女孩子也能懂机器,也能设计东西。”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很坚定。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她抬手捋了捋,动作很轻。
林修远看着她。在这一刻,他忽然很清楚地意识到,眼前这个姑娘,和他认识的其他任何人都不一样。她聪明,但不炫耀;她认真,但不刻板;她有梦想,但脚踏实地。
更重要的是,她懂他——懂他那些没说出口的想法,懂他设计时那些细节的考量,懂他藏在冷静外表下的那份对“有用”的执着。
“你会是个好老师。”他说。
苏嫣然笑了:“那还早呢。我现在连学生都还没当好。”
“已经当得很好了。”林修远说,“陈师傅说过,教就是最好的学。你在教别人的时候,自己也会更明白。”
这话是陈一手的原话。苏嫣然听了,眼睛又亮了一下:“陈大夫说得对。”
天色完全暗下来了。湖对岸的民居亮起了点点灯火,倒映在冰面上,像撒了一把碎金子。远处的钟楼传来报时的钟声——五点了。
“该回去了。”林修远说。
“嗯。”苏嫣然应了一声,却没立刻动。
两人站在湖边,看着冰面上倒映的灯火。风有些大,吹得苏嫣然的围巾飘起来,她伸手按住。林修远站在她旁边,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皂角香——很干净,很清新的味道。
“林修远。”苏嫣然忽然叫他的名字。
“嗯?”
“谢谢你。”她说,声音很轻,几乎被风吹散,“谢谢你……总是鼓励我。”
林修远转过头看她。暮色中,她的眼睛像两汪深潭,里面映着远处灯火的光,也映着他的影子。
“不用谢。”他说,“你本来就很好。”
这句话说得平淡,但苏嫣然的脸一下子红了。她低下头,手指无意识地绞着围巾的流苏。
林修远也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他张了张嘴,想解释,又觉得解释反而更尴尬。最终,他只是说:“走吧,再晚你妈该担心了。”
“嗯。”
两人转身往回走。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两个影子挨得很近,随着步伐轻轻晃动,时而分开,时而重叠。
谁也没再说话,但空气里有什么东西不一样了。像冬夜里悄悄开放的花,安静,羞涩,但真实存在。
走到苏嫣然家所在的胡同时,天已经全黑了。胡同里没有路灯,只有各家窗户透出的光,在地上投出一个个温暖的光斑。
“我到了。”苏嫣然在院门口停下。
“嗯。”林修远也停下脚步。
两人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一步的距离。胡同里很安静,能听见某户人家炒菜的声音,滋啦滋啦的,还有孩子的笑声。
“那……下周见。”苏嫣然说。
“下周见。”林修远说。
苏嫣然转身推门。门轴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她走进去,又回过头,朝他挥了挥手。
林修远也挥了挥手。
门关上了。
林修远站在门外,站了好一会儿。胡同里的风吹过来,很冷,但他心里是暖的。那种暖很微妙,像冬日里喝了一口温热的茶,从喉咙一直暖到心里。
他转身往回走。
月光出来了,清冷地洒在胡同的青石路面上。他的影子在月光下拉得很长,孤单,但并不寂寞。
走到胡同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苏嫣然家的窗户亮着灯,昏黄的光从窗纸透出来,暖暖的。窗上映着一个模糊的身影——是她,正在脱外套。
林修远收回目光,继续往前走。
嘴角,不知什么时候,浮起了一丝浅浅的笑意。
这个冬夜,很冷。
但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悄悄生长。
不急,慢慢来。
就像洞天里的灵药,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在合适的温度、合适的光照下,一天天,一点点,长得更好。
而此刻,在现实的世界里,在1953年冬天的北京胡同里,两颗年轻的心,也在一次次的相遇、一次次的并肩中,悄然靠近。
朦胧,但真实。
就像夕阳下的剪影,模糊了轮廓,却清晰了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