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制图室的灯光在秋日下午显得格外清冷。四十瓦的白炽灯吊在天花板上，投下略显苍白的光晕，照在一张张倾斜的绘图板上。空气里弥漫着铅芯摩擦纸张的沙沙声，偶尔夹杂着橡皮擦过图纸的轻响，以及有人因为画错线而发出的细微叹息。
这是周五下午的制图课，周老师布置了一道综合练习题——根据给出的零件轴测图，补全三视图中的缺线。
题目不简单。
轴测图展示的是一个不规则的铸件，上面有凸台、凹槽、斜面，还有几个位置刁钻的螺纹孔。不少学生盯着图纸看了十几分钟，手里的铅笔在图纸上方悬着，迟迟落不下去。
林修远坐在自己的绘图板前，只扫了一眼题目，便拿起铅笔。他的动作很稳，笔尖落在图纸上的瞬间，几乎没有犹豫。细而均匀的线条在图纸上延伸，主视图、俯视图、左视图……缺漏的线条被一一补全，位置精准得像用尺子量过。
他没有用丁字尺，也没有用三角板，全凭手绘。但那些直线笔直，曲线圆滑，相贯线过渡自然，完全符合制图规范。
十五分钟后，林修远放下铅笔，拿起橡皮轻轻擦去一条画得稍重的轮廓线。图纸已经完成，整洁，准确，无可挑剔。
他抬起头，目光在教室里扫过。
大部分同学还在苦战。有人咬着笔杆皱眉思考，有人反复用三角板比量角度，还有人擦掉了重画，图纸已经磨得发毛。
苏嫣然坐在前排左侧，背挺得笔直。她画得很认真，每一笔都先用轻细的线条打底，确认无误后再加重。但林修远注意到，她的笔在某个位置停住了——那是左视图上一个斜面和圆柱相交的相贯线，位置计算复杂，容易出错。
她停在那里，用圆规量了又量，用三角板比了又比，眉头微微蹙起，显然遇到了难题。
苏染染在另一排，已经画完了大半，正歪着头检查自己的图纸，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她画得比姐姐快，但线条略显毛糙，有几个地方的过渡不够平滑。
周老师背着手在教室里踱步，脚步声很轻。她走过每个学生身边时，会停下来看几眼，偶尔用手指点点图纸上的问题，不多说话，但眼神锐利如刀。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笔和纸摩擦的声音。
林修远收回目光，从书包里取出《金属工艺学》翻看起来。这本书的内容他早已烂熟于心，但多看一遍也无妨。他的动作很自然，仿佛刚才那幅复杂的图纸不过是随手画了几笔，不值得在意。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
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时，周老师走到讲台上，敲了敲桌子：“完成的同学可以交上来，没完成的继续。今天下课前必须交。”
几个画得快的学生起身，拿着图纸走向讲台。张伟也在其中，他经过林修远身边时，特意瞥了一眼，看见林修远桌上摊开的书，嘴角撇了撇，眼神里闪过一丝不屑。
林修远没理会，继续看书。
陆续有学生交图。苏染染在最后十分钟交了，蹦跳着回到座位，探头想看姐姐的进展。苏嫣然还在画那条相贯线，额头已经渗出细密的汗珠。
下课铃响的前五分钟，苏嫣然终于放下了笔。她仔细检查了一遍图纸，轻轻吐了口气，站起身走向讲台。
周老师接过她的图纸，看了半分钟，点点头：“相贯线这里处理得还可以，但计算上有点小偏差。这里……”她用红笔圈了个位置，“应该再往左移一毫米。”
苏嫣然仔细看着，认真点头：“谢谢老师。”
“总体不错，优减。”周老师写下分数，把图纸还给她。
苏嫣然接过图纸，转身往回走。经过林修远桌边时，她的脚步顿了顿，目光落在林修远桌上——那里没有图纸，只有一本摊开的书。
她犹豫了一下，轻声开口：“林修远同学，你……交图了吗？”
林修远抬起头：“交了。”
“哦。”苏嫣然点点头，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没说出来。她回到自己座位，开始收拾绘图工具，动作比平时慢了些。
下课铃响了。
学生们如释重负，纷纷收拾东西离开。制图室里顿时热闹起来，椅子挪动的声音、工具碰撞的声音、说话谈笑的声音混在一起。
林修远合上书，把铅笔、橡皮、三角板一样样收进帆布工具袋。他收拾得很慢，等教室里人走得差不多了，才起身。
走到门口时，他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
“林修远同学，请等一下。”
回头，苏嫣然站在身后。她手里拿着自己的图纸，另一只手捏着衣角，表情有些局促，但眼神很认真。
“有事吗？”林修远问。
苏嫣然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决心：“我想请教你一个问题，关于刚才那道题。”
她展开手里的图纸，指着左视图上那个相贯线的位置：“周老师说这里有小偏差，但我算了好几遍，还是不太明白偏差在哪里。我看你……你画得很快，应该是完全掌握了。能不能……教教我？”
她的语气很诚恳，没有班长的架子，也没有女生的矜持，就是一个遇到难题的学生，向另一个可能懂的学生请教。
林修远看着她。这个女孩的眼睛很清澈，里面只有对知识的渴求，没有其他杂念。
“可以。”他点头。
两人回到教室，在苏嫣然的绘图板前站定。林修远接过她手里的图纸，平铺在板面上。苏嫣然连忙递过铅笔。
“这里。”林修远的铅笔尖点在图纸上，“你的问题在于，把相贯线当成了简单的椭圆弧来处理。但实际上，斜面和圆柱相交，相贯线的形状是空间曲线在平面上的投影。”
他一边说，一边在草图纸上快速画出示意图。线条流畅，图形清晰。
“你看，这是圆柱，这是斜面。它们的交线在空间里是一条曲线，投影到左视图上，不是标准的椭圆，而是需要根据两个面的夹角和相对位置来计算。”
苏嫣然凑近了些，眼睛紧紧盯着图纸，认真听着。她的睫毛很长，在灯光下投出浅浅的阴影。
林修远继续讲解：“你用的计算方法是通用的简化公式，但在这个特定角度下，简化公式会产生大约一毫米的误差。正确的做法是……”
他在草图纸上列出一串公式，步骤清晰，逻辑严密。每一个数字，每一个符号，都写得工整整整。
苏嫣然看着那些公式，眼睛渐渐亮起来：“我明白了！我漏掉了夹角修正系数！所以算出来的端点坐标偏了！”
“对。”林修远放下铅笔，“制图不能死记公式，要理解背后的几何关系。尤其是复杂零件，每个面、每条线都要在脑子里建起立体模型。”
苏嫣然点点头，若有所思。她重新看向自己的图纸，又看看林修远画的示意图，忽然问：“你是不是……在脑子里就能把整个零件的三维形状想出来？”
林修远顿了顿：“算是吧。”
“真厉害。”苏嫣然轻声说，语气里没有嫉妒，只有由衷的佩服，“我最多只能想清楚两三个面的关系，再复杂就乱了。你是怎么做到的？”
“多练。”林修远给出一个简单的答案。他总不能说，这是前世二十多年工程师经验加上今生修真强化思维的结果。
苏嫣然没有追问，而是拿起铅笔，在自己的图纸旁边重新计算起来。她算得很认真，嘴唇微微动着，像是在默念计算过程。阳光从窗外斜射进来，照在她专注的侧脸上，把细小的绒毛染成金色。
五分钟后，她放下笔，抬起头，脸上露出如释重负的笑容：“算出来了！确实是偏差一毫米！谢谢你，林修远同学。”
她的笑容很干净，像秋日里明净的天空。
“不客气。”林修远说。
苏嫣然开始收拾东西，动作比刚才轻快了许多。她把图纸小心地卷起来，用橡皮筋扎好，放进书包，然后拿起工具袋。
两人一起走出制图室。走廊里已经空荡荡的，夕阳从尽头的窗户照进来，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
“你回家吗？”苏嫣然问。
“回宿舍。”
“哦。”苏嫣然点点头，犹豫了一下，又说，“那个……以后如果还有不懂的问题，我还能请教你吗？”
她的问话很小心，带着试探，也带着期待。
林修远看着她。这个女孩聪明、认真、好学，更重要的是，她对待知识的态度纯粹而诚恳。在这个年代，这样的学生很难得。
“可以。”他说。
苏嫣然的眼睛弯了弯：“谢谢。那我先走了，我妹妹还在楼下等我。”
她挥挥手，转身朝楼梯口走去。脚步轻快，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的。
林修远站在走廊里，看着她消失在楼梯拐角。阳光在地面上投出菱形的光斑，空气中飘浮着细微的尘埃。
他忽然想起前世带过的那些实习生。有些人虚心好学，一点就通；有些人自以为是，不懂装懂。苏嫣然显然是前者。这样的学生，教起来不累，反而有种成就感。
也许，中专生活除了学习知识，还会有这样的时刻——纯粹的知识交流，没有算计，没有功利，只是一个学生教另一个学生。
林修远转身朝宿舍方向走去。他的影子在夕阳下拉得很长，前方，校园里的梧桐树已经开始落叶，金黄的叶子铺了一地。
而在他身后，苏嫣然跑到楼下，苏染染正蹲在花坛边逗一只野猫。
“姐，你怎么才下来！”苏染染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我都等你好久了！”
“问了个问题。”苏嫣然说，语气轻松。
“问题？问谁啊？周老师不是走了吗？”
“问林修远。”苏嫣然说，“他讲得很清楚，我一下就懂了。”
苏染染睁大眼睛：“你主动去问他？哇，姐，这可不像你！你平时不是最不爱麻烦别人的吗？”
“学习上的事，不算麻烦。”苏嫣然认真地说，“而且他真的懂。不只是懂，是特别懂。我觉得……他可能比周老师还厉害。”
“这么夸张？”苏染染咂咂嘴，“不过也是，他上课都不用记笔记，看一遍就会了。哎，那他怎么跟你说的？有没有不耐烦？”
“没有。”苏嫣然摇头，“他很耐心，讲得很细。而且……他不藏私。”
苏染染眼睛转了转，凑近姐姐，压低声音：“姐，你说他会不会是那种……天才？书上写的那种，生来就特别聪明的人？”
“也许吧。”苏嫣然望向教学楼的方向，眼神有些复杂，“但他不只是聪明。他画图的那种熟练，不像十六岁该有的。倒像是……画了几十年图的老工程师。”
“管他呢！”苏染染挽起姐姐的胳膊，“反正他对咱们挺好的。走走走，回家吃饭，妈说今晚炖萝卜！”
姐妹俩挽着手走出校门。夕阳把她们的影子叠在一起，分不清谁是谁。
而此刻，林修远已经回到宿舍。他推开306的门，同屋的另外三个男生正在聊天，看见他进来，打了声招呼。
“林修远，听说你今天制图课第一个交？”一个叫王建军的男生问。
“嗯。”
“厉害啊。”另一个男生李国庆竖起大拇指，“那道题可难了，我画到最后都没画完。周老师给了个及格，差点没哭出来。”
林修远笑了笑，没说话。他把书包放在床上，拿出饭盒准备去打饭。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校园里的路灯次第亮起，晕开一圈圈温暖的光。
中专生活的第三天，就这样过去了。制图课上的难题，课后的请教，夕阳下的对话……这些细碎的片段，正在一点点织成他在这个时代、这个校园里的生活图景。
而苏嫣然那句“以后还能请教你吗”，像一颗投入湖面的石子，荡开的涟漪，或许会在未来的日子里，慢慢扩散出意想不到的轨迹。
林修远拿起饭盒，走出宿舍。走廊里飘着饭菜的香气，年轻的学生们叽叽喳喳地走过，讨论着功课，讨论着周末的计划，讨论着对未来的憧憬。
这一切，真实而鲜活。
他沿着楼梯往下走，脚步平稳。前方的路还很长，但至少此刻，他在这条路上，并不孤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