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轧钢厂党委办公室的门牌是深棕色的木牌，白底黑字，字迹端正。此刻，门紧闭着，但走廊里已经聚了不少人——各车间的主任、技术科的工程师、还有几个消息灵通的班组长。他们或站或靠，低声交谈着，声音压得很低，像怕惊动什么。
“听说了吗？是匿名信。”
“匿名信？告谁？”
“还能告谁？林建国家那小子，和他那个女同学。”
“因为那台抽水机？”
“说是抄袭苏联的，还有署名问题，生活作风问题……”
“扯淡吧？那机器我见过，好用得很！”
“好用归好用，现在有人举报，就得查。”
走廊尽头的窗户开着，十一月底的风灌进来，带着初冬的寒意。窗外的厂区依旧繁忙，机器的轰鸣隐隐传来，但走廊里的气氛却凝重得能拧出水来。
党委办公室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灰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走出来，他身材不高，但站得很直，脸上没什么表情。这是调查组的组长，姓郑，厂里人都叫他郑组长。他身后跟着两个年轻人，一个拿着笔记本，一个提着公文包。
“各位车间主任请进。”郑组长的声音很平，没有起伏。
第三车间的老杨、技术科的李科长、试制车间的主任，还有几个相关车间的负责人依次走进办公室。门重新关上，走廊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空气更压抑了。
消息像长了腿，一个上午就传遍了全厂。
中午食堂里，打饭的窗口排着长队，但工人们讨论的不是饭菜，而是那封匿名信。
“真的假的？林修远那小子看着挺踏实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他才十六岁，能独立设计一台机器？我反正不信。”
“可机器确实好用啊，老家亲戚来信说浇地省大力气了。”
“好用就能说明是他设计的？万一是抄的呢？”
“还有那个女同学，听说长得挺俊，名字就写图纸上了……”
议论声嗡嗡作响，像一群蜜蜂在食堂里盘旋。有人信，有人疑，有人纯粹看热闹。在这个缺乏娱乐的年代，这样的“事件”足以成为半个月的谈资。
林修远端着饭盒走进食堂时，明显感觉到气氛不对。
那些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变得复杂——探究的、同情的、怀疑的、幸灾乐祸的。打饭的阿姨给他舀菜时，动作顿了顿，多给了他半勺白菜，眼神里带着欲言又止的安慰。
他找了个角落坐下，刚拿起筷子，就看见苏家姐妹走进来。
苏染染的脸色很不好看，眼睛有点红，显然是哭过。她紧紧攥着饭盒，手指关节发白，低着头快步走过排队的人群。苏嫣然跟在她身后，背挺得笔直，脸上没什么表情，但嘴唇抿得很紧。
她们打了饭，径直朝林修远这边走来。
“我们能坐这儿吗？”苏嫣然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
林修远点头：“坐。”
苏染染在姐姐身边坐下，把饭盒往桌上一放，声音带着哽咽：“他们怎么能那么说……”
“染染。”苏嫣然轻声制止，但自己的手也在微微发抖。她打开饭盒，里面的饭菜几乎没动。
食堂里的目光更多了。有人明目张胆地往这边看，有人假装不经意地瞥一眼，有人交头接耳。那些目光像针，密密麻麻地扎过来。
“对不起。”林修远说。
苏嫣然摇摇头：“不是你的错。”
“可是……”苏染染抬起头，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们说我姐是靠……靠那种关系才把名字写上去的……他们胡说！”
她的声音不大，但周围的几桌人都听见了。有人转过头，有人低下头。
林修远放下筷子。他看着苏嫣然：“你相信我吗？”
“相信。”苏嫣然回答得很快，没有犹豫，“图纸是你画的，计算是你做的，每一个结构我都看着你反复推敲。抄袭？不可能。”
她的语气很坚定，眼神清澈而直接。
“那你呢？”林修远问，“你怕吗？”
苏嫣然沉默了几秒，然后轻轻摇头：“不怕。我们没做错什么。”
她说“我们”，不是“你”。
林修远心里微微一暖。在这个人人自危的时刻，这个女孩选择了相信，选择了并肩。
“吃饭吧。”他说，“菜要凉了。”
三人重新拿起筷子。食堂里的嘈杂似乎远了点，那些目光的刺痛也似乎轻了点。他们安静地吃着饭，像往常一样，只是动作比平时慢。
吃到一半，张伟端着饭盒晃悠过来。他身后跟着两个跟班，脸上挂着那种“我就知道会这样”的表情。
“哟，还一起吃饭呢？”张伟的声音很大，故意让周围人都听见，“不怕调查组找你们谈话啊？”
苏染染“腾”地站起来：“张伟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啊。”张伟摊摊手，“就是关心同学嘛。毕竟匿名信里说的事儿……啧啧，挺严重的。”
“你！”苏染染气得脸都白了。
苏嫣然拉住妹妹，抬头看着张伟，声音很平静：“张伟同学，调查组正在调查，事情还没结论。你现在说这些，不合适。”
“不合适？”张伟笑了，“我这是提醒你们，注意影响。男女同学走得太近，本来就容易让人说闲话，何况还牵扯到设计署名……”
“张伟。”林修远放下筷子，站起身。
他比张伟矮一点，但站得很稳，眼神平静地看着对方：“调查组会给出公正结论。在这之前，我希望你能管好自己的嘴。”
他的语气不重，但每个字都像石子一样砸在地上。
张伟被他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但嘴上不服软：“我说什么了？我这不是关心同学嘛！你要是心里没鬼，怕什么调查？”
“我不怕调查。”林修远说，“但我讨厌有人在背后嚼舌根，尤其是诋毁女同学的名誉。”
最后这句话他说得很慢，很清晰。周围几桌人都听见了，有人点头，有人低声议论。
张伟的脸红了又白，想说什么，但最终哼了一声，转身走了。他的两个跟班赶紧跟上。
苏染染坐下来，眼泪终于掉下来：“姐，他们怎么能这样……”
“别哭。”苏嫣然递给她手帕，“哭没用。”
她的声音很轻，但握着筷子的手在微微发抖。林修远看见了，没说什么，只是把自己的水杯推到她面前。
下午，调查组的谈话正式开始。
第一个被叫去的是技术科的李科长。他在党委办公室待了整整一个小时，出来时脸色不太好，但看到等在走廊里的林建国和王师傅，还是点了点头。
“实事求是。”他只说了四个字。
接着是王师傅。他在办公室里待了四十分钟，出来时嘴里叼着烟，没点，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
“问了图纸的事，问了加工过程，问了署名。”王师傅对林建国说，“我都照实说了。那小子没抄袭，那姑娘也没问题。”
林建国点点头，没说话，只是递给王师傅一根火柴。王师傅把烟点上，狠狠吸了一口。
第三个是林建国自己。他在里面待了半个小时，出来时眼睛有些红，但背挺得很直。
“问了我怎么帮儿子联系技术科，问了我有没有利用关系。”他对王师傅说，“我说，我是他爹，帮儿子天经地义。但图纸过不过，试制批不批，那是技术科和厂领导的事，我左右不了。”
“就该这么说。”王师傅拍拍他的肩膀。
轮到林修远时，已经是下午三点。
他走进办公室，郑组长坐在办公桌后，两个年轻组员坐在旁边。桌上摊着那封匿名信的复印件，还有一沓相关资料。
“林修远同学，请坐。”郑组长指了指对面的椅子。
林修远坐下。办公室很安静，能听见墙上的挂钟嘀嗒作响。
“关于匿名信反映的几个问题，我们需要向你核实。”郑组长开门见山，“第一个问题，设计抄袭。有人反映你的抽水机设计与苏联《农业机械手册》高度相似。你怎么解释？”
“我没有看过那本书。”林修远回答，“我的设计思路来自对农村实际需求的了解，以及在学校学到的机械原理。如果领导需要，我可以现场讲解每一个结构的设计依据。”
郑组长点点头，示意旁边的组员记录。
“第二个问题，署名问题。苏嫣然同学在设计中具体贡献了什么？”
“她提出了关键的使用建议。”林修远说得很详细，“比如可调手柄，是因为她观察到农村妇女和孩子操作机器困难；比如插拔式滤网，是因为她考虑到清理方便；比如延伸注油管，是为了避免使用者弯腰。这些建议都融入了最终设计，所以我认为她应该署名。”
“你们的关系，仅仅是同学合作吗？”
“是。”林修远回答得很干脆，“我们讨论设计，交流想法，但仅限于此。图纸上的署名，是对她设计贡献的认可，没有其他因素。”
郑组长看着他，看了很久。然后合上笔记本：“好，今天先到这里。林修远同学，调查期间，希望你配合工作，不要有压力。”
“我明白。”林修远站起身。
走出办公室时，夕阳已经西斜。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他自己的脚步声在回响。
他下楼，走出办公楼。厂区里，下班的工人们正涌向大门，嘈杂的人声、自行车铃声混成一片。
在人群中，他看见苏嫣然站在厂门口的路灯下，像是在等人。她背着书包，穿着那件浅灰色的外套，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
林修远走过去。
“谈完了？”苏嫣然问。
“嗯。”林修远点头，“你……在等我？”
“嗯。”苏嫣然的声音很轻，“染染先回学校了，我想……跟你说说话。”
两人并肩往公交站走。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投在地上，拉得很长。
“我也被叫去谈话了。”苏嫣然忽然说，“下午，在你之前。”
林修远转头看她。
“他们问我，在设计中的具体贡献，问我为什么署名，问我和你的关系。”苏嫣然说得很平静，“我都如实回答了。我说，我的贡献是使用建议，署名是你对我的尊重，我们的关系是同学合作。”
她顿了顿：“郑组长问我相信你吗，我说相信。”
林修远停下脚步：“谢谢你。”
“不用谢。”苏嫣然也停下，抬头看着他，“我只是说了实话。”
她的眼睛在夕阳下很亮，很干净，没有一丝杂质。
公交车来了。两人上车，找了并排的座位。车厢里人很多，摇摇晃晃的，不时有人投来好奇的目光，但他们都像没看见。
车窗外，城市的灯火渐次亮起。苏嫣然靠在座椅上，轻声说：“我爸妈知道了。”
林修远心里一紧。
“他们写信来问。”苏嫣然继续说，“我说了实情。我爸爸回信说，清者自清，让我不要怕，但也让我……离你远点，免得别人说闲话。”
她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你怎么想？”林修远问。
苏嫣然沉默了很久。公交车驶过一段坑洼的路面，车厢剧烈摇晃，她扶住前排座椅，手指关节微微发白。
“我不想。”她说，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们没做错什么，为什么要躲？如果我们现在疏远，不正说明我们心里有鬼吗？”
她转过头，看着林修远：“我相信你，也相信我自己。所以，我不怕。”
林修远看着她。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从车窗照进来，照在她脸上，给她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
他没有说话，只是点了点头。
车到站了。两人下车，走进校园。初冬的夜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些刺痛。
走到女生宿舍楼下时，苏嫣然停下脚步：“明天，还一起去实习吗？”
“去。”林修远说。
“嗯。”苏嫣然点头，“那明天见。”
“明天见。”
她转身走进宿舍楼。林修远站在楼下，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内，然后才转身离开。
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校园里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枯枝的声音。
他知道，这场风波才刚刚开始。调查还在继续，流言还在传播，压力还在累积。
但至少，在这个寒冷的初冬夜晚，有一个人选择相信他，选择并肩。
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