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哗啦 ——”
王曼把五百张十元大钞铺在桌面上,用镇纸压好边角,像晾晒刚收割的稻谷。昏黄的灯泡下,钞票上的人像泛着柔和的光泽,把她眼角的细纹都映得舒展了些。张建国蹲在地上,用硬纸板把钱分成三叠,嘴里念念有词:“住院费一千二,生活费五百,剩下的…… 先存银行吃利息?”
“存银行太亏了!” 张涛突然蹦起来,后脑勺的伤还没好利索,疼得他龇牙咧嘴。45 岁的灵魂在十岁躯壳里急得团团转,1990 年的一年期存款利率才 2.56‰,五千块存一年利息还不够买几斤肉,可眼前这对老实人,眼里只有 “安稳” 两个字。
王曼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小祖宗轻点,刚长好的伤口别又裂开。不存银行存哪儿?塞墙缝里怕潮,藏床板下怕偷。” 她拿起一沓钱,手指在边缘摩挲,“这可是你外婆的救命钱,一分都不能有闪失。”
张涛眼珠一转,拽住王曼的衣角晃了晃,声音甜得发腻:“妈,我听隔壁班王小胖说,他爸在南边搞‘票证买卖’,三个月就赚了两倍!” 他故意把 “股票” 说成 “票证买卖”,怕直接说股市太刺激。
张建国猛地抬头,手里的纸板 “啪” 地掉在地上:“胡说八道!那是投机倒把!上个月县工商局刚抓了一批,游街的时候我还看见了。” 他站起身,中山装的下摆扫过桌腿,“涛涛你记着,咱张家祖祖辈辈都是老实人,绝不碰那些歪门邪道。”
“不是歪门邪道!是国家允许的!” 张涛急得直跺脚,差点把 “沪深交易所成立” 的实话说出来。他赶紧捂住嘴,换了副天真模样,“王小胖说,是南边的大领导点头的,叫什么‘股份制试点’,跟咱单位发的粮票不一样。”
王曼把钱塞进铁皮饼干盒,锁好后塞进床底:“小孩子家家别瞎打听这些。你爸说得对,安稳日子最金贵。明天我先去医院交医药费,剩下的钱存定期,三年期利息更高。”
张涛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听着父母均匀的呼吸声,心里像揣了只乱撞的兔子。1990 年 12 月沪深交易所才正式开业,现在才 7 月,确实没多少人知道股市。前世他就是因为父母这种 “安稳” 思维,错过了第一批暴富机会,直到 2007 年牛市追高被套,赔得底朝天。
“不行,必须想办法。” 他摸黑爬起来,在抽屉里翻出铅笔和作业本,凭着记忆画 “老八股” 的 K 线图。十岁孩子的字歪歪扭扭,把 “飞乐音响” 写成 “飞了音响”,“申华电工” 画成 “升华电工”,画完自己都忍不住笑了。
第二天一早,王曼拎着饼干盒要去银行,张涛死缠烂打要跟着。家属院门口的梧桐树刚浇过水,叶子上的水珠滴在他解放鞋上,凉丝丝的。路过收发室时,张建国的同事老周正蹲在地上看报纸,头版标题用红笔圈着:《沪市筹备证券交易试点》。
“周叔叔好!” 张涛抢先打招呼,故意把声音提得很高,“你看的什么呀?是不是王小胖说的‘票证买卖’?”
老周愣了愣,随即笑出声:“这孩子懂的还不少。可不是嘛,听说南边都开始买卖股票了,有人买了一百块的,现在涨到两百了。”
张建国的脚步猛地顿住。他凑过去夺过报纸,手指在标题上摩挲半天,喉结动了动:“老周,这玩意儿…… 合法?”
“合法!报纸上都登了,能不合法?” 老周拍着大腿,“我远房表弟在深市,上次来信说他们单位发股票,他嫌占地方扔床底下,上个月卖了,换了台彩色电视机!”
王曼手里的饼干盒差点滑掉。1990 年的彩色电视机可是稀罕物,楚江县整个家属院也就科长家有一台。她拽了拽张建国的袖子:“要不…… 咱再问问?”
张涛心里乐开了花,趁热打铁:“妈,你看周叔叔都知道!王小胖说他爸准备去深市开户,让我们家也一起去,人多热闹。”
“小孩子别插嘴。” 张建国板起脸,可眼神里的犹豫藏不住了。他把报纸叠好揣进兜里,“先去医院交医药费,这事…… 回头再说。”
医院走廊里飘着消毒水的味道,张涛跟在父母身后,看见外婆躺在病床上输氧,鼻子里插着管子。王曼把住院费交给护士,回来时眼圈红红的:“医生说再住半个月就能出院,后续还得吃中药调理。”
张建国叹了口气:“只要人能好,花多少钱都值。” 他摸了摸张涛的头,“刚才的话当我没听见,股市那东西太玄乎,咱玩不起。”
张涛正想反驳,忽然看见走廊尽头有个熟悉的身影 —— 穿的确良衬衫,头发梳得油光水滑,不是刘建军是谁?这小子正扒着护士站的窗户,跟小护士吹牛皮:“我爸昨天又进了一批牛仔裤,卖一件赚五块,比你一个月工资都多。”
“表哥!” 张涛故意大喊一声,跑过去拽住他的胳膊,“你爸是不是很会赚钱?那你知道‘票证买卖’吗?能赚好几倍呢!”
刘建军脸一僵,甩开他的手:“什么票证买卖?别听风就是雨。我爸说了,那都是骗人的玩意儿,只有傻子才会信。” 他瞥见张建国夫妇走过来,赶紧拔高声音,“姑父姑母,你们可别被骗了!我爸说了,天上不会掉馅饼,安稳上班才是正途。”
张涛心里冷笑,这货前世就是听他爹的话,死守着服装摊不肯转型,后来电商兴起,库存堆成山,最后连房子都卖了还债。他故意歪着脑袋问:“可王小胖他爸都赚了两倍了,还买了大彩电呢。表哥你家有彩电吗?”
刘建军的脸瞬间涨成猪肝色,嘴里嘟囔着 “小孩子懂什么”,灰溜溜地跑了。王曼看着他的背影,轻声说:“建军他爸最近是赚了点钱,但说话总透着股浮夸劲,不如建国稳重。”
“就是要比他们能赚!” 张涛拉着王曼的手晃了晃,“妈,你就信我一次,那‘票证买卖’真的能赚钱。我保证,赚了钱给你买金镯子,给爸买新自行车!”
张建国被他缠得没办法,只好松口:“行吧,我明天去县图书馆查查资料,要是真像你说的那样…… 再说。”
第二天一早,张建国揣着两个馒头去了图书馆。张涛在家坐不住,拉上发小黄雷去打探消息。黄雷比张涛高半头,浑身晒得黝黑,兜里总揣着弹弓,是家属院出了名的 “孩子王”。
“涛涛,你真要让你爸去搞那什么票证?” 黄雷一边踢石子一边问,“我哥说那是资本家玩的游戏,会被抓起来的。”
张涛拍了他后脑勺一下:“你哥懂个屁!那是国家支持的。等我赚了钱,给你买一把能打鸟的气枪。”
黄雷眼睛一亮:“真的?那我帮你盯着你爸,要是他去图书馆看小人书不查资料,我就给你报信。”
两人蹲在图书馆对面的墙角,看着张建国走进大门。没过多久,就见管理员阿姨揪着张建国的胳膊出来了,嘴里骂骂咧咧:“我说你这同志怎么回事?让你查经济类书籍,你翻《西游记》干什么?还把插图撕了!”
张涛差点笑喷。他爸哪懂什么经济书籍分类,肯定是找不到相关资料,又怕被人笑话,只好拿《西游记》充数,还想撕张孙悟空的插图回来糊弄他。黄雷已经笑得直不起腰,捂着肚子蹲在地上:“涛涛你爸太逗了!是不是想让孙悟空帮他赚钱啊?”
这一幕正好被路过的刘建军看见,他叉着腰哈哈大笑:“张涛你爸是不是傻了?查资料查成看小人书!我就说那什么票证是骗人的,你们家真是想钱想疯了!”
张建国的脸涨得通红,甩开管理员的手,拽着张涛就往家走。路过小卖部时,他突然停住脚步,买了一包 “红双喜” 香烟,又去报刊亭买了份《经济参考报》。张涛心里一动,知道他这是真的动心了。
回到家,张建国把报纸摊在桌上,指着角落里的小豆腐块新闻问:“你说的‘票证买卖’,是不是这个‘股票’?” 那行小字印着:“沪市拟于年内设立证券交易所,试点发行股票。”
张涛赶紧点头,爬上椅子指着报纸说:“对呀对呀!就是这个!王小胖他爸说,现在买了这玩意儿,以后能翻十倍呢!” 他故意伸出十个手指头,晃得张建国眼睛都直了。
王曼端着碗走进来,看见报纸上的标题,手一抖,碗里的玉米糊洒了一点:“建国,这真是国家允许的?我昨天问银行的李姐,她说从没听过这东西。”
“银行的人懂什么!” 张涛抢着说,“这是新政策,只有大城市才知道。等他们都知道了,就轮不到我们赚钱了。” 他学着电视里专家的样子,背着手踱来踱去,“爸,妈,这就像当年分田地,敢先下手的都富了。现在这股票,就是新时代的‘田地’!”
张建国被他说得心痒痒,又拿起报纸看了半天:“可这玩意儿怎么买啊?咱楚江县连个交易所都没有。”
“去沪市啊!” 张涛脱口而出,又赶紧补充,“王小胖说他爸下个月要去沪市出差,能帮我们带买。” 他记得前世沪深交易所成立初期,很多人都是托上海的亲戚朋友开户,现在正好借王小胖的名义铺路。
王曼还是不放心:“沪市那么远,来回车费就要不少钱,万一被骗了怎么办?”
张涛早有准备,从书包里掏出作业本,指着上面歪歪扭扭的 “K 线图” 说:“妈你看,这是我画的‘赚钱图’,王小胖他爸教我的。只要跟着这个图买,肯定不会赔。” 其实他画的就是飞乐音响的走势图,记得这只股票在三个月内从每股 50 元涨到了 500 元。
张建国凑过来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神奇:“这弯弯曲曲的线条,真能看出赚钱赔钱?”
“当然啦!” 张涛拍着胸脯保证,“你看这个高点,就是能卖钱的时候;这个低点,就是该买的时候。比你算单位的账还简单。”
正说着,黄雷气喘吁吁地跑进来,手里拿着张纸条:“涛涛,我哥从省城回来,说沪市有熟人能帮忙开户!他还说,现在买一种叫‘飞乐音响’的股票,准能赚钱!”
张涛心里乐开了花,黄雷他哥在省城做小生意,消息确实比县里灵通。这一下,连最后的疑虑都打消了。
张建国和王曼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里看到了决心。张建国把烟盒里的香烟抽出来,点了一根,猛吸了一口:“行!就信你一次!明天我跟单位请假,去沪市开户!”
王曼赶紧按住他的手:“请假多影响工作啊!要不我去吧,我下个月有探亲假。” 她打开饼干盒,把钱数了又数,“五千块都拿去?会不会太冒险了?”
“都拿去!” 张涛斩钉截铁地说,“妈你放心,三个月后,我保证给你变五万块出来!” 他心里清楚,飞乐音响在三个月内正好有一波暴涨,五千块进去,五万块出来绝对没问题。
张建国站起身:“就听涛涛的!明天我去跟领导请假,顺便问问有没有同事在沪市有熟人。曼曼你收拾东西,后天我们一起去沪市!”
晚上,张涛躺在床上,听着父母在隔壁房间小声商量,嘴角露出了笑容。说服保守的父母只是第一步,接下来开户、买股,每一步都不能出错。他摸出藏在枕头下的作业本,看着上面的“飞乐音响” 四个字,仿佛已经看到了五万块钱堆在眼前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