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单上的数字很清晰:每月八百元。
张野拿着那张薄薄的纸,站在县医院收费窗口前,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纸边缘。窗口里的工作人员敲完键盘,抬起头:“两个月量,一共一千六。现金还是扫码?”
“扫码。”张野掏出手机,屏幕的裂纹在荧光灯下显得格外扎眼。他打开支付软件,余额显示:5723.41元。
这是他现在全部的家当。其中四千多是游戏里这个月的分成,五百是秦语柔他们凑的“心意”,剩下的一千多是他之前省吃俭用攒下的生活费。
他输入金额:1600.00。
确认。
密码。
“叮”的一声,支付成功。余额变成:4123.41元。
张野接过工作人员递来的两大袋药——沉甸甸的,塑料袋勒得手心生疼。他转身,看见母亲坐在走廊的长椅上,正低头看着自己的手。那双手因为长期劳作和冷水浸泡而粗糙干裂,关节处因为类风湿而微微变形,此刻在走廊惨白的灯光下,显得格外脆弱。
“妈,药开好了。”张野走过去,把药袋放在椅子上,“医生说了,这两个月先按这个剂量吃,吃完再来复查。”
母亲抬起头,眼睛有些红:“多少钱?”
“没多少。”张野含糊地说,“医保能报销一部分。”
母亲不信。她伸手拿过药袋,从里面抽出一盒药,眯着眼睛看上面的小字——她不识字,但认识数字。她看到盒子上印着“28片\/盒”,又摸了摸厚度,大概估出了数量。
“这一盒……得几十块吧?”她声音发颤,“这么多盒……野,你跟妈说实话,到底花了多少钱?”
张野沉默了几秒,然后说:“一千六。两个月量。”
母亲的手抖了一下,药盒差点掉地上。
“一、一千六?”她的声音拔高了,“两个月就要一千六?那一年……一年就得小一万?!”
“妈,你别急。”张野按住她的手,“医生说了,这药效果好,能控制住病情。只要控制住了,你就不疼了,手也能慢慢恢复。”
“可这钱……”母亲眼泪涌了出来,“咱家哪来这么多钱啊……”
“我有。”张野声音很稳,“我现在一个月能挣四千多,够你吃药,也够咱俩生活。妈,钱的事你别操心,你只管按时吃药,把身体养好。”
母亲看着他,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砸在药盒上。她用手背抹了把脸,把那盒药紧紧攥在手里,像攥着什么救命稻草,又像攥着一块烧红的烙铁——烫手,但又不能松手。
张野从口袋里掏出一包纸巾,抽出一张递给母亲。
“妈,”他说,声音很轻,“你还记得我小时候,有一次发高烧,烧到四十度,村里诊所的赤脚医生说没救了,让准备后事。你当时背着我,走了三十里山路,连夜赶到县医院。到医院的时候,你脚上的鞋都磨破了,脚底板全是血泡。”
母亲愣住了,抬头看他。
“后来医生给我打了针,开了药,说再晚来半天就真没救了。”张野继续说,“那时候的药钱,是多少来着?”
母亲想了想,声音哽咽:“八十……八十多块。是找你二叔借的,还了两年才还清。”
“对,八十多块。”张野点头,“那时候咱家一年到头也攒不下八十块,可你还是借了,还是把我背到医院了。因为你知道,命比钱重要。”
他看着母亲的眼睛:“现在也一样。你的身体,比钱重要。别说一个月八百,就是一个月八千,只要能让你不疼,能让你多活几年,我也得挣。”
母亲的眼泪流得更凶了,但她这次没哭出声,只是用力点头,一下,又一下。
“妈知道了……”她哑着嗓子说,“妈听你的……按时吃药……”
“嗯。”张野接过药袋,扶起母亲,“咱们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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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村的路上,电动车在山路上颠簸。母亲坐在后座,双手紧紧搂着儿子的腰,脸贴在他背上。她能感觉到儿子背脊的坚硬,也能感觉到那种支撑着她的力量。
“野,”她忽然开口,声音闷闷的,“你那个游戏……真的能挣那么多钱吗?”
“能。”张野说,声音在风里有些飘,“我们这个月公会挣了六万多,我分了四千多。下个月要是龙眠深渊开荒顺利,还能更多。”
“六万多……”母亲喃喃重复,“那得是多少钱啊……”
她一辈子没见过那么多钱。她最富裕的时候,是张野父亲还在世时,家里养了几头猪,卖了一头,得了八百块。那八百块她揣在怀里捂了三天,最后拿出来给儿子交了学费,给丈夫买了件新衣服,给自己……什么都没买。
现在儿子说,一个月能挣六万多。
她想象不出那是什么概念。
“妈,”张野的声音把她拉回现实,“等以后咱们有钱了,我把家里的房子翻修一下,瓦换新的,墙重新粉刷,再给你弄个卫生间,装个马桶,这样你冬天上厕所就不用跑出去了。”
母亲听着,心里又是暖又是酸。
“那得花多少钱啊……”她下意识地说。
“该花的就得花。”张野说,“妈,你辛苦一辈子了,该享享福了。”
母亲不说话了,只是把儿子搂得更紧了些。
到家时,天色已经暗了。山里的夜晚来得早,才下午五点多,天就黑透了。张野把电动车停在小院里,拎着药袋扶着母亲进屋。
堂屋里点着一盏昏黄的灯泡——15瓦的,为了省电。母亲非要这么省,张野拗不过她。
“妈,你先坐着,我去做饭。”张野把药袋放在桌上。
“妈来做。”母亲站起来,“你今天跑了一天了,歇会儿。”
“我不累。”张野说,“妈你坐着,今天让你尝尝我的手艺。”
母亲看着他,笑了:“行,那我等着。”
张野走进厨房,打开灯——也是15瓦的,光线昏暗。他先烧水,用热水器烧,快。等水开的工夫,他洗米下锅,然后开始洗菜。
猪肉是昨天买的,还剩下半斤。他切成薄片,又切了点姜蒜。西兰花掰成小朵,用热水焯一下,去掉生涩味。西红柿切块,鸡蛋打散。
厨房里很快飘出香味。
母亲坐在堂屋里,听着厨房里传来的切菜声、炒菜声,闻着那股久违的肉香,眼睛又有点湿。
她想起儿子小时候,也是这样在厨房里忙活——那时候是她做饭,儿子在旁边看。她教他切菜要小心手,教他炒菜要先放油再放姜蒜,教他炖肉要小火慢炖才入味。
现在,儿子长大了,能给她做饭了。
还能给她买药,带她看病,说要给她修房子装马桶。
时间过得真快啊。
饭菜很快做好了。张野端着菜出来:青椒炒肉片,清炒西兰花,西红柿蛋汤。很简单,但色香味俱全。
“妈,吃饭。”他把饭盛好,放在母亲面前。
母亲拿起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嘴里。肉炒得嫩,不柴,咸淡适中。
“好吃。”她说,眼睛又红了,“我儿会做饭了。”
“都是妈教的。”张野也坐下,开始吃。
母子俩安静地吃着饭。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和虫鸣。堂屋里,昏黄的灯光洒在桌上,洒在饭菜上,洒在母亲花白的头发上。
很安静,很温暖。
吃完饭,张野收拾碗筷,母亲想去帮忙,被他按住了。
“妈,你坐着,我来。”他说,“从今天起,家务活我包了。你好好养身体。”
母亲拗不过他,只好坐着看他忙活。
张野洗碗的时候,手机震了一下。他擦干手,掏出手机看。
是秦语柔发来的游戏内消息:
“会长,楚清月送的材料已经到了。周岩正在清点,确认无误。另外,王教官组织了一次夜间防御演练,发现了几个漏洞,已经修补。大家等你上线开会,讨论驻地升级的具体时间。”
张野回复:“我半小时后上线。”
关掉手机,他继续洗碗。水是热的,冲在手上很舒服。他想起母亲以前洗碗,用的都是冷水,冬天的时候手冻得通红,洗完后要搓好久才能缓过来。
现在,母亲不用再碰冷水了。
这是他挣钱的第一个意义。
洗好碗,张野烧了一壶开水,给母亲泡了杯茶——是林小雨给的宁神草茶包,说能安神助眠。
“妈,喝了茶早点休息。”他把茶杯放在母亲面前,“药记得吃,一次两片,早晚各一次。”
“知道了。”母亲捧着茶杯,热气蒸腾上来,熏得她眼睛又有些湿,“野,你去忙你的吧,妈没事。”
张野看着她喝完茶,扶她回厢房休息。他把药放在母亲床头,又叮嘱了一遍用法用量,然后才退出房间,轻轻关上门。
回到堂屋,他坐在桌前,打开手机,开始算账。
先列收入:
游戏公会月分成:约4000元(这个月4260,但下个月不确定)
其他收入:暂无
总月收入:约4000元。
再列支出:
母亲药费:800元\/月
母亲生活费(含营养品):约1000元\/月(按每天30元算,包括肉蛋奶等)
自己生活费:500元\/月(最低标准)
电动车充电\/话费等杂费:100元\/月
合计:2400元\/月。
剩余:1600元\/月。
这部分钱,要用来还债。
欠苏晴的:元,按每月2000还款计划,还要40个月。
欠楚清月的:500金币借款,按1金币≈100元现实币算,是元,月息5%,三个月后要还元,平均每月要还元——但这是三个月后一次性还,所以现在可以按月存钱准备。
如果每月存1600元,三个月能存4800元,远远不够。
张野盯着那些数字,眉头皱了起来。
唯一的希望,是龙眠深渊的开荒。
如果拿下首通,拿到建城令和其他奖励,按照和楚清月的协议,他能分到至少30%的收益。按市场价估算,首通奖励总价值可能在1000金币以上,也就是10万现实币。他分30%,就是3万。
再加上其他材料、装备的出售,可能还能多1-2万。
这样,就能还清楚清月的借款,还能剩一点用于公会发展和母亲的治疗。
但前提是——必须拿下首通。
张野深吸一口气,关掉计算器,重新登录游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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驻地里,篝火烧得正旺。
核心成员都已经到齐了。王铁军、赵铁柱、周岩、秦语柔、林小雨,还有几个战斗小队的队长,总共十几个人,围坐在篝火旁。
张野上线时,大家的目光齐刷刷地看向他。
“会长。”王铁军点点头。
“都到齐了?”张野在预留的主位坐下,“开始吧。”
周岩第一个开口:“材料已经清点完毕,完全符合升级要求。按照我的计算,驻地升到三级需要连续施工三天。这三天里,驻地防御会降到最低,只能维持基础警戒。所以时间选择很关键。”
“龙眠深渊还有几天开放?”张野问。
秦语柔翻开笔记本:“系统预告是十天后。但根据内部消息,可能会提前一到两天。”
“那我们就定在五天后开始升级。”张野说,“施工三天,留两天休整和准备,然后刚好迎接深渊开放。”
“同意。”周岩点头,“我会安排好施工顺序,尽量缩短每个阶段的防御真空期。”
“警戒方面,”王铁军接话,“我已经制定了三班倒的巡逻方案。施工期间,所有战斗人员取消休假,24小时待命。同时,我在驻地外围布置了十二处暗哨,有任何风吹草动都能提前预警。”
“药水和补给呢?”张野看向林小雨。
林小雨立刻坐直身体:“初级药水库存充足,中级药水还缺一些,但我这几天加紧赶工,应该能在施工前备齐。另外,初夏姐留下的星荧镇痛剂还有二十瓶,我准备留作应急。”
“很好。”张野点头,然后看向秦语柔,“傲世那边有什么新动静?”
“他们占领黑铁岭后,正在加固防御工事。”秦语柔说,“另外,我收到情报,傲世凌云最近在频繁接触‘血刃’和‘铁血盟’两个中型公会,可能想组建联盟。如果联盟成型,他们在龙眠深渊开荒前可能会对我们发动一次大规模进攻,以绝后患。”
篝火旁安静下来。
“血刃和铁血盟……”赵铁柱喃喃道,“这两个公会都不弱,加起来得有两百多号人。再加上傲世本身的三百多人……那就是五百多人了。”
“我们只有四十七个。”一个战斗小队长低声说。
“准确说,能投入战斗的只有三十五人。”王铁军纠正,“剩下的是生活玩家,没有战斗力。”
三十五对五百。
悬殊太大了。
张野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联盟谈成了吗?”
“还在谈。”秦语柔说,“血刃的会长‘血刀’是个很现实的人,他要价很高。傲世凌云虽然有钱,但也不是傻子。双方还在扯皮。”
“那我们就趁他们扯皮的时候,把驻地升级完成。”张野说,“只要驻地升到三级,防御力能提升三倍。到时候就算他们五百人来攻,我们也能撑住。”
“撑住之后呢?”周岩问,“龙眠深渊开荒在即,我们不能把精力都耗在防守上。”
“所以我们需要盟友。”张野看向秦语柔,“楚清月那边,联盟协议签了吗?”
“已经签了。”秦语柔从背包里取出一份羊皮卷轴,“寒月阁和书香门第都盖了章。协议规定,在龙眠深渊开荒期间,三方结成攻守同盟。如果有任何一方遭到攻击,另外两方必须提供援助。”
“好。”张野接过卷轴,仔细看了一遍,然后签上自己的Id,“把副本发给楚清月和墨韵。从今天起,拾薪者正式加入联盟。”
卷轴在篝火旁传阅,每个人都在上面签了名。当最后一个名字签完时,卷轴发出一阵柔和的金光,然后化作三道流光,飞向三个方向——那是系统公证的标志,意味着协议正式生效。
“有了寒月阁和书香门第的支持,傲世就算组建了联盟,也不敢轻易动我们。”秦语柔说,“毕竟寒月阁是服务器第二大公会,书香门第虽然战斗力不强,但情报和后勤能力一流。傲世要同时对付我们三家,也得掂量掂量。”
篝火旁的气氛轻松了些。
“那接下来,”张野站起来,“大家各司其职。周岩,你负责施工规划和材料调度;王教官,你负责警戒和防御;语柔,你继续收集情报,特别是傲世联盟的进展;小雨,你加紧准备药水;柱子,你带战斗小队加强训练,特别是配合和阵型。”
“明白!”众人齐声应道。
会议结束,大家各自散去。张野走到驻地边缘,看着远处黑铁岭的方向。那里现在插着傲世的旗子,在夜色里隐约可见。
“会长。”赵铁柱走过来,站在他身边,“你……是不是有心事?”
张野转头看他:“怎么这么问?”
“俺看你开会的时候,眉头一直皱着。”赵铁柱挠挠头,“是不是……现实里遇到难处了?”
张野沉默了几秒,然后说:“我妈的药费,一个月要八百。我算了下,刨去所有开销,我每月能剩一千六。要还苏晴的钱,要还楚清月的钱,还要存钱给我妈镶牙、修房子……”
他说得很平静,但赵铁柱听出了那份平静下的沉重。
“柱子,”张野看向他,“你说,我是不是太贪心了?又想照顾好我妈,又想带好公会,又想还清所有债……会不会最后什么都做不成?”
赵铁柱想了一会儿,然后很认真地说:“会长,俺不会说话。但俺知道一个理——人活着,就得往前奔。你妈得管,公会得带,债得还,这都是该做的事。贪心不贪心的……俺觉得不是。俺觉得,你这是有担当。”
他看着张野:“就像王教官说的,墙在这,就得在。你是会长,你是儿子,你是借债的人……这些身份,这些担子,都在你这儿。你不能躲,也躲不了。那就扛着,一步一步往前走。”
张野看着他,这个在现实里只有小学文化、在工地上干最累的活的汉子,说出来的话却像锤子一样,砸在他心上。
是啊,不能躲,也躲不了。
那就扛着。
“柱子,”他说,“谢谢你。”
“谢啥。”赵铁柱不好意思地笑了,“俺就是说了几句实在话。会长,你别太累,有啥事跟大家说。俺们虽然帮不上大忙,但搭把手总是行的。”
“嗯。”张野点头。
两人又站了一会儿,然后赵铁柱说要去训练,先走了。
张野一个人站在驻地边缘,夜风吹过来,带着山里的凉意。他抬头看天,游戏里的夜空星光璀璨,比现实里干净得多。
他想起了母亲。
想起了母亲那双粗糙的手,想起了她坐电梯时紧张的样子,想起了她看到药价时心疼的眼神,想起了她喝他泡的茶时满足的表情。
想起了她说的:“妈知道了……妈听你的……按时吃药……”
也想起了自己说的:“妈,钱的事你别操心……你只管按时吃药,把身体养好。”
这是承诺。
对母亲的承诺,对公会的承诺,对苏晴和楚清月的承诺,也是对自己的承诺。
他必须做到。
哪怕每个月只剩一千六,哪怕要还的债像山一样高,哪怕前路还有无数困难。
他也必须做到。
因为他是张野。
是儿子,是会长,是借债的人。
是这群叫“拾薪者”的人的领头羊。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走回篝火旁。
火还在烧。
薪还在添。
而他要做的,就是让这火烧下去。
烧得足够旺,足够暖,能照亮母亲那双不再冻裂的手,能照亮公会前行的路,能照亮所有在寒夜里寻找温暖的人。
这就是稳定的代价。
也是活着的意义。
他坐下,打开公会管理界面,开始处理今天的公务。
夜还很长。
但他不困。
因为肩上有担子,心里有火。
那就继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