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6年10月24日,星期四,农历九月十三,晴转多云。
这一天的课堂纪律,是开学以来最好的。
费政老师那五千字检讨的余威,让整个高一(1)班笼罩在一种前所未有的专注氛围中。
早读课的读书声格外整齐,上课时再没有交头接耳的声音,连最爱搞小动作的王强都坐得笔直,目不转睛地盯着黑板。
我和晓晓更是心照不宣地保持着恰当的距离,不再传纸条,不再画小恐龙,只是专注地听讲、记笔记。
课间十分钟,我们讨论的也仅限于课堂内容和作业,仿佛那一纸检讨不仅写在了稿纸上,更刻进了我们的学习态度里。
放学铃声响起时,夕阳正好斜照进教室,在黑板上投下金色的光斑。
晓晓慢吞吞地收拾着书包,把每本书都仔细地抚平边角,她的动作很慢,像是在刻意拖延时间。
“羽哥哥……”晓晓轻声唤我,眼睛望着窗外,“今天妈妈去郑州进货了,爸爸在井队值班,晚上9点以后小姨才到家里来!你陪我在外面转转再回家吧!”
“好!”我点了点头,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晓晓爸爸因为在钻井公司上班,经常上夜班,自从晓晓妈妈开始做服装生意以后也经常往来于郑州与油田之间,晓晓就经常一个人在家。
碰巧我的父母今天都要参加单位的安全培训,很晚才能回来。
“咱们先去赵记烩面填饱肚子!”我轻声提议,“然后……再去文化广场转转!”
“好呀!”她的眼睛立刻亮了起来,像被点亮的星辰,开心地说道。
深秋的傍晚,风吹在脸上已经带着明显的凉意。
我推着自行车,晓晓安静地走在旁边。
我们的影子在夕阳下被拉得很长,在铺满落叶的路面上轻轻摇曳。
路过学校旁的梧桐道时,枯叶在我们脚下沙沙作响,像是为这个黄昏配上的背景音。
“你知道吗……”晓晓突然开口,声音很轻,“每次走在这条路上,我都会想起初中时你骑车载着我回家的情景!”
我笑了笑,想起了初中三年的美好时光。那时的我们真的是少年不知愁滋味,不知道什么是分别,也不知道有些人会突然之间从我们的生命里消失。
赵记烩面馆里热气腾腾,老板娘认得我们,热情地招呼着:“还是老样子?两个大碗,多放香菜?”
“嗯!老样子!”我们相视一笑,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
窗外,夕阳正在西沉,把整条街染成温暖的金色。
“羽哥哥……”晓晓双手捧着热水杯,眼神有些恍惚,“有时候我会害怕。”
“害怕什么?”
“害怕……”她顿了顿,“害怕现在的一切都像做梦一样,等我醒来,发现自己还在一中的宿舍里,周围全是陌生的面孔。”
“别怕!我一直在!这不是梦!”但我的心却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
在那段我不在她身边的日子里,她一定经历了很多不为人知的孤独,而我又未尝不是。
现在的一切如此真实,但谁又能说得清它不是一场梦呢?
烩面端上来了,蒸腾的热气模糊了我们的视线。
晓晓小心翼翼地挑着碗里的香菜,全部放到我的碗里,就像往常一样。
“你不喜欢香菜,为什么还非要点,点完了然后再挑出来呢?”我不解地问道。
“因为那是你喜欢的味道,”晓晓轻声说,“我要慢慢适应香菜的味道,适应你的味道!”
“傻丫头!”我停下筷子,看着晓晓低垂的睫毛在热气中轻轻颤动,“我也可以不吃香菜的!”
“有些味道是无法替代的,”晓晓抬起头,眼中泛着淡淡的水光,“就像这碗烩面,因为是你陪我吃的,所以才格外的香。”
“老板娘!来两瓶北冰洋汽水!”为了掩饰我内心的触动,我又要了两瓶汽水。
“好嘞!”老板娘拿出两瓶北冰洋汽水,“啪”、“啪”两下起了瓶盖儿,麻利地往瓶里插上了吸管,递给了我,“给!”
“谢谢!”我接过汽水,递给了晓晓一瓶,“喝吧!别想那么多!先吃饱喝足再说!”
我们默默地吃着面,喝着汽水,谁都没有再说话。
有些情绪在无声地流淌,就像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
吃完面,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地亮起,在渐浓的夜色中晕开温暖的光圈。
“走吧,”我推起自行车,“带你去文化广场!”
她轻盈地跳上后座,这一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只是轻轻扶着我的腰,而是把脸轻轻靠在我的背上。
“羽哥哥……”她的声音隔着布料传来,有些闷闷的,“就这样一直骑下去,好不好?不要停!”
我的心柔软得像是要化开,只能更用力地蹬着踏板,让车轮在夜色中平稳前行。
文化广场是油田职工晚间锻炼的主要场所。
我们到达时,广场上已经按区域划分出不同的健身队伍。
喧嚣的人声和音乐声扑面而来,与刚才路上的安静形成鲜明对比。
东边是声势最浩大的健美操方阵,上百人跟着领操员的口令做着整齐划一的动作。
录音机里播放着《亚洲雄风》的激昂旋律,男女老少的动作都充满力量。
“你看那个领操的阿姨……”晓晓指着队伍最前方,“她的动作真标准,每个踏步都那么有力。”
西边的空地上,太极拳队伍则呈现出完全不同的氛围。二十多位中老年人穿着白色的太极服,在《春江花月夜》的古筝曲中缓缓起势。
“我外公也打太极拳……”晓晓的声音带着怀念,“他说这练的是以柔克刚的智慧,可惜现在他腿脚不好了,不能再打了。”
最吸引我们的是广场中央的交谊舞区。
十几对舞伴在《夜来香》的旋律中翩翩起舞,他们的年龄跨度很大,有年轻的情侣,也有白发苍苍的老夫妻。
“我爸妈年轻时也常来跳舞……”晓晓轻声说,“妈妈说,这是他们那个年代最浪漫的约会方式。可是现在……”
她没有说下去,但我知道她要说什么,现在她的父母总是各忙各的,已经很久没有一起来跳舞了。
我们在一处相对安静的角落停下,这里的光线恰到好处,把我们的影子清晰地投射在地上。
晓晓看着地上的影子,久久没有说话。
广场上的喧嚣仿佛离我们很远,在这个角落里,只有我和晓晓,以及我们沉默的影子。
“羽哥哥……”晓晓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是在自言自语,“你知道吗?我从小就喜欢玩影子游戏。”
“一个人的游戏!”我静静地听着,知道晓晓需要倾诉。
“六岁那年,爸爸被派往新疆的油田项目,一去就是大半年。妈妈经常加班,我就一个人在家。”晓晓的目光依然停留在地上的影子上,“那时候,我发现了影子的秘密,只要有一盏灯,影子就会一直陪着你。”
晓晓的声音很平静,但我能听出其中深藏的孤独。
“后来爸爸调回来了,但我还是喜欢和影子玩。”晓晓抬起头,眼神温柔而忧伤,“因为影子永远不会离开你。无论你开心还是难过,它都会默默地跟在身边。”
晓晓转向我,眼睛在灯光下闪闪发亮:“羽哥哥,你知道吗?我觉得我们就像彼此的影子。”
“就像现在……”晓晓指着地上我们相依的影子,“你看,光从这边照过来,我的影子靠向你的影子;如果换个方向,你的影子也会靠向我。”
“如影随形!”我感叹道。
晓晓开始缓步走动,观察着地上影子的变化:“小时候我总以为影子是孤独的,直到遇见你,我才明白,影子也是可以成双成对的。”
“至少我们现在是在一起的,而且我也知道你转学回来是为了我!我愿意陪你走我能够走的最远的距离!”我宽慰着晓晓此时略显脆弱的心灵。
我学着晓晓的样子走动,看着我们的影子时而分离,时而重叠。
“不只是喜欢……”她停下脚步,认真地看着我,“我是想用这种方式告诉你,无论将来我们去哪里,我都会像影子一样陪伴在你身边。”
“我也愿意陪着你!”我牵住了她的手,柔弱但很温暖。
夜风轻轻吹过,广场上的音乐换成了《月亮代表我的心》。
在柔美的旋律中,我们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在水泥地上紧紧相依。
“我们来玩个新游戏吧……”晓晓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不看对方,只跟着对方的影子走。”
于是,在文化广场的灯光下,我们开始了一场独特的影子之舞。
我跟着她的影子,她跟着我的影子,我们像两个默契的舞伴,在无声中完成着最和谐的共舞。
“你看……”晓晓在旋转中轻声说,“即使不看着对方,我们的影子也会告诉我们彼此的心意。”
渐渐地,我们不再满足于简单的跟随。
晓晓开始用影子讲述故事:她的影子变成一只飞鸟,我的影子就变成追随的云朵;她的影子化作一株小草,我的影子就变成守护的大树。
“小时候,我常常对着影子许愿。”晓晓突然说,“因为我觉得,影子是离月亮最近的存在。现在,我想对着我们的影子许个愿。”
她闭上眼睛,双手合十。
在灯光下,她的影子也随之做出同样的动作。
我学着她的样子,在心里也默默许下了愿望。
“你许了什么愿?”她好奇地问。
“希望我们的影子永远不分家。”我笑着说。
“我也是!”她开心地跳起来,“那说好了,从今天起,我就是你的影子,你就是我的影子。”
这时,广场上的灯光突然发生了变化。
远处一盏大灯亮起,从新的角度投射过来,让我们的影子以另一种方式重叠在一起。
“看……”晓晓惊喜地指着地面,“无论光线从哪个方向来,我们的影子都会找到彼此。”
我们开始尝试在不同的灯光下走动,观察着影子的变化。
有时影子在前,有时在后,有时在左,有时在右,但始终紧紧相随。
“这就像我们的生活……”晓晓若有所思,“也许以后我们会遇到不同的环境,不同的挑战,但只要我们心里有彼此,就永远能找到对方的方向。”
我们继续着影子游戏,但气氛渐渐变得不同。
晓晓的动作慢了下来,眼神中多了些我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羽哥哥……”晓晓突然停下来,声音有些哽咽,“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们不得不分开,就像初三那年那样……”
我的心猛地一紧。
“不会的。”我坚定地说,“不会再分开了。”
“可是……”她的眼中泛着泪光,“人生有那么多的不确定。就像欧阳,他说走就走了,留下了梦瑶一人在油田;而我们,明明可以一起上一中的,你却意外生病留在了四中,我一个人去了一中。”
我握住她的手,发现晓晓的指尖冰凉。
“答应我……”晓晓望着我,泪水终于滑落,“就算以后我们分开了,你也要好好的。要记得按时吃饭,天冷了要加衣服,晚上不要熬太晚……”
“晓晓……”我打断她,“我们不会分开的。”
晓晓摇了摇头,泪水不停地落下:“我只是害怕……害怕现在的幸福太美好,美好得像是一场梦。”
我看着晓晓哭泣的样子,心如刀割,原来在她开朗活泼的外表下,藏着如此深的不安和恐惧。
“你看……”我指着地上我们紧紧相依的影子,“影子是不会说谎的。只要还有光,我们就会在一起。”
晓晓顺着我的手指看去,泪水依然在流,但嘴角开始微微上扬。
“来……”我拉着晓晓的手,“让我们许下影子的誓言。”
我们在路灯下站定,让影子在身后拉得很长。
“我,陈莫羽……”我郑重地说,“愿意成为慕容晓晓的影子,无论光明还是黑暗,永远相随。”
晓晓擦干眼泪,深吸一口气:“我,慕容晓晓,愿意成为陈莫羽的影子,无论顺境还是逆境,永不分离。”
说完这些话,我们相视而笑,眼中都带着泪光。
夜渐深,广场上的人群开始散去,健美操的音乐已经停止,太极拳的队伍也收拾东西准备离开。
晓晓却依然沉浸在影子游戏中。
“我们再玩最后一次……”晓晓拉着我的手,“这次,让我们成为真正的影子。”
在渐渐安静的广场上,我们开始了最后的游戏。
这一次,我们不再追逐,不再嬉闹,只是静静地走着,看着地上的影子自然地跟随。
走到广场边缘时,晓晓突然停下脚步:“羽哥哥,你知道吗?在光学里,影子是光被遮挡形成的。但在我的世界里,影子是光赐予我们最好的礼物——因为它让我知道,即使在最黑暗的时刻,也会有另一个自己永远相伴。”
我看着晓晓认真的表情,突然明白了这个游戏对她的意义。
送她回家的路上,我们的影子在路灯下一路相随,时而我在前,她在后;时而她在前,我在后;但更多时候,我们的影子并肩而行,密不可分。
到她家院外时,她家二楼的窗户依然暗着。
晓晓跳下自行车,却没有立即离开,她指着地上我们依偎的影子说:“看,就算我们要暂时分开,影子还在一起呢。”
我点了点头,看着晓晓被月光笼罩的身影:“因为光和影本来就是一体的。”
晓晓笑了,笑容在月光下格外明亮:“那说好了,从今往后,你去哪里,我的影子就去哪里。”
“我也是。”我轻声回应。
她突然扑进我的怀里,紧紧地抱住我:“谢谢你,羽哥哥!谢谢你愿意做我的影子。”
我回抱着她,感受着她微微颤抖的肩膀,在这个深秋的夜晚,在空旷的街道上,我们像两个相互取暖的孩子。
许久,晓晓才松开手,擦擦眼角:“我进去了!”
“嗯。”我点了点头,“明天见!”
晓晓挥挥手转身跑进院里。
我推着自行车,一直等到她家的灯亮起,才转身离开。
骑着自行车回家的路上,月光如水银般洒满街道。
我看着自己的影子在路灯下变换着形态,忽然觉得这个秋夜格外温暖。
晓晓说得对,影子从来都不是孤独的——只要有光,就会有影;只要有你,就会有我。
而这个夜晚在文化广场上的影子之约,将如影随形,永远铭刻在我们青春的轨迹上。
回到家中,父母还没有回来。
我在书桌前坐下,翻开日记本,画了两个牵手的影子,在旁边写了一行字:
“1996年10月24日,与晓晓立下影子的誓言。从今往后,我是她的影,她是我的光。纵使岁月变迁,此心不移。”
窗外,秋风吹过藤萝枯枝,发出细微的声响。
我知道,在来年的春天,这些看似枯萎的枝蔓必将发出新芽,开出更加灿烂的花朵。
就像我们的青春,即使经历过分别与伤痛,依然会在爱的滋养下,绽放出最美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