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议室的门刚一打开,王建军就跟屁股着了火似的,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不急不缓走在前面的周朝龙。
“周镇长,周镇长,您留步,留步!”
王建军的声音里带着一股子平时绝不会有的谄媚和焦急,那张胖脸上堆满了谦卑的笑容,甚至微微躬着身子,活像个古代宫廷里追着大总管跑的小太监。
周朝龙停下脚步,转过身,神色平静地看着他:“王镇长,有事?”
“有事,有大事!”王建军一把拉住周朝龙的胳膊,将他往走廊僻静的角落里拽,边走边压低声音,生怕被还没走远的同事听了去,“周镇长,我的好兄弟,这次你可得拉哥哥一把啊!”
周朝龙不动声色地抽回手臂,淡淡地说道:“王镇长,有话直说,这么拉拉扯扯的,影响不好。”
王建军碰了一鼻子灰,却丝毫不敢有半点不快,反而笑得更加谦卑了。
他搓着手,急得额头上都冒出了细密的汗珠:“周镇长,您是知道的,安书记刚才在会上给我下了死命令,三天!”
“就三天时间,让我把贺成德的扶贫资格问题给解决,这……这不是要我的老命吗?”
“贺成德的事情,田贵和田福两兄弟在里头搅混水,那田福在县里也是有点人脉的,我这……我这怎么下手啊?”
“安书记脾气又那么火爆,三天后交不了差,她真能把我给免了!”王建军越说越激动,声音里都带上了哭腔,“周镇长,您脑子活,点子多,您给哥哥出出主意,这事到底该怎么弄啊?”
“只要您肯帮我,以后您就是我亲哥,您让我往东,我绝不往西!”
看着王建军这副恨不得跪下来磕头的模样,周朝龙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人啊,就是不见棺材不落泪。平时仗着自己是镇里的老人,对谁都爱答不理,现在大难临头了,才想起求爷爷告奶奶。
周朝龙故意叹了口气,面露难色:“王镇长,这可不是我不帮你。”
“你也听见了,这是安书记亲自拍板做的决定,军令如山,谁敢多说什么?”
“我一个小小的副镇长,哪有本事左右安书记的想法。”
王建军一听这话,心顿时凉了半截,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周镇长,您就别谦虚了。”
“谁不知道您和安书记关系好,您说句话,比我们说一百句都管用。”
“求求您了,给我指条明路吧!”
周朝龙看着他那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这才不紧不慢地开口:“王镇长,其实这事吧,说难也难,说不难,其实也不难。”
王建军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连忙凑上前去:“哦?还请周镇长赐教!”
“难,是难在你的面子上。”周朝龙一针见血地指出,“你是分管民政的主任,这事本就是你份内的工作。”
“现在出了这么大的纰漏,你亲自去处理,田家兄弟未必会给你面子,甚至可能还会让你下不来台。”
“你王主任在石子镇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脸面要是拉不下来,这事就肯定办不成。”
王建军的胖脸抽搐了一下,这话说到了他的痛处。
他确实是怕这个,他要是亲自上门,田贵那滚刀肉指不定怎么嘲讽他呢。
“那……那不难又怎么说?”王建军急切地追问。
周朝龙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丝意味深长的笑容:“不难,是因为这件事的性质已经定了。”
“安书记为什么发那么大火?因为这是严重的违纪行为!是触碰了扶贫工作的高压线!”
“田家兄弟再横,他们敢公然对抗党的纪律吗?他们不敢。”
“所以,你现在要做的,不是去跟他们商量,也不是去求他们,而是代表镇党委、镇政府,去给他们下最后通牒!”周朝龙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像锤子一样砸在王建军的心上。
“你得把态度摆正了,你不是王建军,你是石子镇的王主任!”
“你去找他们,不是私事,是公事!你得告诉他们,这件事的严重性。”
“如果他们配合,主动退出扶贫名额,退还已经领取的补贴,这事还有回旋的余地,可以定性为工作失误。”
“如果他们顽抗到底,那对不起,镇里只能将所有材料上报县纪委!”
“到时候,就不是一个扶贫资格的事了,田贵这个村主任还想不想干?”
“田福那些不明不白的财产经不经得起查?你把这些利害关系给他们掰扯清楚了,你觉得他们会怎么选?”
王建军听得目瞪口呆,额头的汗珠顺着脸颊滑落下来。
他之前满脑子想的都是怎么去求人,怎么去协调,怎么保住自己的面子,却从未想过,自己手里握着的,本就是最锋利的武器。
是啊,他是镇政府的领导,代表的是组织的权威,为什么要怕一个村主任?
“周镇长……您……您真是我的指路明灯啊!”王建军激动得语无伦次,抓着周朝龙的手用力摇晃着,“我明白了,我彻底明白了!我这就去办!”
“我这就拿出镇领导的威严来,我豁出这张老脸了!”
“只要能把事办成,别说面子,里子我都可以不要!”
周朝龙笑着点了点头:“这就对了。记住,态度要强硬,但方法要灵活。”
“先礼后兵,给他们一个台阶下,如果他们识趣,皆大欢喜。”
“如果他们不识趣,那你就拿出安书记的尚方宝剑,绝不能手软。”
“明白,明白!太谢谢您了周镇长,您这番话真是让我茅塞顿开!”
“等这事了了,我一定好好感谢您!”王建军千恩万谢,仿佛已经看到了胜利的曙光,转身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那背影里,竟然多了几分平日里没有的底气。
周朝龙看着他的背影,微微摇了摇头。
这种人,典型的欺软怕硬,不见棺材不掉泪。
若不是安晴这把刀架在他脖子上,他恐怕还在和稀泥。
不过,能用就行。
周朝龙刚准备回自己办公室,安晴的秘书小李就快步走了过来。
“周镇长,安书记请您去她办公室一趟。”
周朝龙心下了然,点了点头,跟着小李走向了安晴的办公室。
安晴的办公室里,还残留着一丝会议室里的严肃气氛。
她正站在窗前,看着窗外镇政府大院里的景象,眉头微蹙,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
听到敲门声和周朝龙进来的脚步声,她才转过身来,脸上的线条柔和了一些。
“坐吧。”她指了指对面的沙发。
周朝龙依言坐下,小李已经泡好了茶,轻轻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然后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并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安晴端起自己的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杯盖轻轻地拨弄着浮在水面的茶叶。
“刚才王建军去找你了?”她看似随意地问道。
周朝龙坦然地点了点头:“是,他来问我贺成德的事情该怎么处理。”
“你怎么说的?”安晴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着他。
“我告诉他,这件事的核心不在于方法,而在于态度。”
“他代表的是镇政府,处理的是违纪问题,应该拿出应有的强硬和原则。”周朝龙回答得不卑不亢。
安晴的嘴角勾起一抹赞许的笑意:“说得好,看来,你已经把事情看得很透彻了。”
她放下茶杯,坐到周朝龙对面的沙发上,身体微微前倾,认真地问道:“朝龙,我想听听你的真实想法。”
“对于这次村干部利用手中权力,侵占扶贫名额这件事,你怎么看?”
“你觉得,我今天的处理方式,是不是太严厉,太不近人情了?”
这个问题,问得很有水平。
既是对周朝龙的试探,也是一种探讨。
如果周朝龙回答得圆滑世故,说些什么“要考虑基层干部的积极性”、“要注意方式方法”之类的官场套话,安晴或许不会说什么,但心里一定会对他有些失望。
周朝龙没有丝毫犹豫,迎着安晴的目光,斩钉截铁地说道:“安书记,我认为您今天做得非常对,一点都不严厉!”
“甚至,如果情况允许,我觉得还可以更严厉一些!”
“哦?”安晴的眼中闪过一丝亮光,显然对这个答案很感兴趣,“说说你的理由。”
“扶贫资金,是国家的钱,是老百姓的救命钱,是高压线,更是底线!”
“贺成德是什么情况?家里穷得叮当响,自己身体又不好,他是最需要帮助的人。”
“可田贵呢?身为村主任,本该是为民办事的领头人,他却监守自盗,把这么重要的扶贫资格,给了他那个开豪车、住豪宅的大哥田福!”
“这是什么行为?这是明目张胆地侵占,是赤裸裸地腐败!”
周朝龙的声音不大,但充满了力量和愤慨:“这种行为,如果只是轻描淡写地批评教育,或者不痛不痒地罚酒三杯,那会释放出什么样的信号?”
“会让其他干部觉得,原来犯了这种错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今天他敢拿一个扶贫名额,明天他就敢动扶贫项目款!”
“口子一旦撕开,就再也堵不住了!”
“所以,对这种事,必须零容忍,必须发现一起,严惩一起,以雷霆手段,儆效尤尤!”
“只有这样,才能让那些心怀不轨的人感到畏惧,才能真正保护好老百姓的切身利益,才能维护我们党和政府在人民群众心中的公信力!”
一番话说完,周朝龙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办公室里一片安静。
安晴静静地看着周朝龙,眼神里充满了欣赏和欣慰。
她脸上的严肃和锐利早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发自内心的笑容,如同乌云散去后的阳光,明媚而温暖。
“好!说得太好了!”安晴忍不住赞叹道,“朝龙,我就知道,你一定会支持我的。我们是一路人。”
她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从抽屉里拿出一份文件递给周朝龙:“你看看这个。”
周朝龙接过来一看,是一份关于在全镇范围内开展扶贫领域腐败和作风问题专项整治行动的初步方案。
“我打算以贺成德这件事为契机,在全镇来一次大排查,大整顿。”安晴的语气重新变得果决而坚定,“不只是扶贫领域,包括低保、危房改造、惠农补贴发放等等,所有涉及群众利益的环节,都要查!”
“我倒要看看,石子镇这片土地上,到底还藏着多少个田贵这样的蛀虫!”
周朝龙快速浏览着方案,心中也不禁佩服安晴的魄力。
这位女书记,是真的想干事,敢干事!
“安书记,我完全支持您的决定。”周朝龙放下文件,郑重地说道。
安晴满意地点了点头,她看着周朝龙,话锋一转,意有所指地说道:“朝龙啊,你看看,像王建军这样的同志,为什么在副科这个位置上一干就是这么多年,始终上不去?”
“是真的没能力吗?我看未必。”
“他要是把刚才求你的那股劲头用在工作上,什么事办不成?”
“归根结底,是他的思想觉悟太低了。”
“他的眼睛里,只盯着自己的乌纱帽,只想着怎么往上爬,却从来没想过,我们当干部的,为什么要往上爬?权力是用来干什么的?”
安晴的目光变得深邃起来:“他总觉得是自己没背景,没人脉,所以升不上去。”
“其实他错了,大错特错!就算他有背景,上面的领导也不敢轻易提拔他。”
“因为他这种人,根子就是歪的,思想上就走偏了。”
“今天给他一个副镇长的位子,他就在扶贫工作上和稀泥。”
“明天要是给他一个镇长的位子,他是不是就敢在项目工程上伸手?”
“这样的人,越往上走,对组织和人民的危害就越大。哪个领导敢冒这个风险,提拔一个随时可能爆炸的定时炸弹?”
周朝龙静静地听着,心中深以为然。
安晴这番话,看似是在点评王建军,实则也是在点拨他。
官场之路,从来都不是只靠背景和手腕就能一帆风顺的。
走得正,行得端,才是最稳固的基石。
“安书记,我受教了。”周朝龙诚恳地说道。
安晴笑了笑,摆了摆手:“我不是在教你,我只是有感而发,我相信你,你能明白我的意思。”
她的目光再次落在周朝龙的身上,充满了期许:“朝龙,石子镇这个地方,池子虽小,但王八不少。这次的专项整治,肯定会触动很多人的利益,阻力绝对不小。”
“我希望你能帮我,把这把火烧旺,把水搅浑,让那些藏在深水里的东西,都给我浮上来!”
周朝龙站起身,身姿笔挺,眼神坚定。
“安书记,您放心。”
“保证完成任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