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头把谷一阁门口的桃树叶子晒得打蔫,我坐在门槛上抽烟斗,烟圈刚飘起来,就被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搅散了。
阿呆满头大汗地从巷口跑回来,裤膝盖磨破个洞,沾着泥,手里攥着根断成两截的木棍,嘴里还嚷嚷着:“师傅!师傅!小虎说我这剑不行,他的刀能劈断三块砖!”
我把烟斗在鞋底磕了磕,没好气地瞅他:“什么剑不剑的,那是柴火棍。又跟街坊小孩学武侠剧瞎闹了?你以为那些翻跟头、耍花剑的是真功夫?咱们中国的功夫,从来不是用来炫技的,本质是杀人的技法,花里胡哨的都是花钱秀腿。”
阿呆把木棍往地上一扔,蹲在我旁边,脸鼓得像个包子:“才不是瞎闹!小虎说他以后要当刀客,像傅红雪那样,刀一出鞘就赢了。我要当剑客,比他厉害!”他说着就比划起来,差点把旁边的来福踢翻,那白毛狗“嗷”一声躲到阿彩身后,红舌头耷拉着不敢出来。
阿彩瞥了阿呆一眼,慢悠悠舔了舔爪子。我看着阿呆这股子执拗劲儿,忽然想起师傅当年跟我说的话,索性往门槛上挪了挪,让他坐得近点:“行,既然你这么想当剑客,师傅就给你讲个真事儿——二十多年前,西北有个叫赵珩的剑手,还有个能一招制住他的刀客。”
阿呆眼睛一下子亮了,立马坐直身子,连裤脚上的泥都忘了拍:“真的?赵先生很厉害吗?那个刀客比他还强?”
“赵先生年轻时算有点本事,但更多是年少轻狂。”我重新填上烟丝点着,烟雾慢悠悠绕着槐树枝转,“他二十岁那年,花半年积蓄打了柄亮得能照见人影的好剑,下山后就飘了。穿月白长衫,腰悬长剑,走哪儿都带着股傲气,见人就想比试,赢了就吹嘘‘一剑定乾坤’,活脱脱一个游勇斗狠的愣头青。后来听人说西北有个刀客厉害,不服气,非要找上门去比高低。”
阿呆凑过来,手指戳了戳地上的断木棍:“那刀客厉害吗?比赵先生的剑还快?”
“快不快不重要,能一招制敌才是真的。”我抽了口烟,声音沉了些,“比试那天,围了不少看热闹的。赵先生剑一拔,寒光晃得人睁不开眼,上来就用最得意的‘流星赶月’,剑走偏锋直刺刀客心口。可那刀客就站在那儿没动,等剑快到跟前了,才慢悠悠抽出刀——那刀看着笨,刃口都卷了,可刀一扬,‘当’的一声就磕在赵先生剑脊上。你猜怎么着?赵先生的剑直接折了,手腕还被刀背震得脱了力,剑掉在地上都捡不起来。”
“啊?”阿呆叫出了声,“这么厉害?刀客都没怎么动呀!”
“这就是真功夫和花架子的区别。”我指了指桃树露在外面的根须,“赵先生光顾着练剑的花哨招式,琢磨怎么‘好看’,却忘了功夫的根本——那刀客练的每一招,都是冲着‘制敌’来的,没有半分多余动作。后来那刀客跟赵先生说,咱们中国的功夫,从来不是舞台上的玩意儿,是能在生死场里保命、能护人的杀人技法,那些翻来翻去炫技的,都是骗钱的秀腿把式。”
阿彩忽然站起来,跳上台阶蹭了蹭我的胳膊,我摸了摸它的头,接着说:“赵先生当时就懵了,捡着断剑要跟刀客拼命,被刀客一脚踹在地上。刀客说‘你这剑快,却没根没底,赢的都是些没真本事的,真遇上事儿,连自己都保不住’。赵先生那才醒过来,脸涨得通红,当场就给刀客跪了,要拜师学艺。”
阿呆皱着眉头,似懂非懂:“那赵先生后来跟刀客学刀了吗?”
“没学刀,学的是‘沉心’。”我敲了敲他的脑袋,“刀客说,他的问题不在剑,在心态。后来赵先生把断剑埋了,跟着刀客在山里待了三年,没练多少招式,就练‘静’——砍柴、挑水、打坐,琢磨‘什么时候该出剑,什么时候不该出剑’。三年后下山,他还是用剑,可再也不跟人随便比试了,剑法也没以前花哨,可每一剑都稳得很,再也没人能赢他。”
阿呆低头盯着断木棍,好半天没说话,过了会儿突然抬头:“那刀客后来还跟人比试吗?他会不会像电视里那样,到处行侠仗义?”
“那刀客一辈子没跟人比过几次,除了那次教训赵先生。”我往烟斗里添了点烟丝,火光晃了晃,“他说,功夫是用来‘用’的,不是用来‘比’的。后来倭国鬼子打进来,那刀客把刀磨得锃亮就下了山——那时候他都快五十了,穿件打补丁的短褂,挑着担子,看着就像农村种地的老头,谁也想不到他怀里藏着能杀人的刀。”
来福不知什么时候凑了过来,把头搁在阿呆腿上,阿呆顺手摸了摸它的红鼻子,催我接着说:“刀客跟鬼子打,也是一招制敌吗?”
“那会儿鬼子进村,坏得很,常是一两个真鬼子在前头耀武扬威,后面跟着一群伪鬼子——领头的叫二狗,原是邻村的娃,小时候还跟那刀客讨过烤红薯吃,如今却忘了本,帮着外人欺负同胞,比真鬼子还招人恨。”我手指叩了叩门槛,声音里添了几分咬牙的劲儿,“有次鬼子又来抢粮,还抓了两个村民要杀鸡儆猴,二狗就站在真鬼子旁边,手里攥着根木棍,腰杆挺得比谁都直,嘴里还喊‘别反抗,皇军不会亏待听话的’。”
“师傅,刀客看到他,没生气吗?”阿呆攥紧了手里的木棍,指节都泛了白。
“怎么不气?那刀客在老槐树上看得清清楚楚,跳下树时没先冲真鬼子,反倒两步就冲到二狗跟前,声音像打雷似的吼他:‘二狗!你娘去年还求我给你治过腿伤,你忘了她怎么跟你说的?忘了你爹是怎么被鬼子打死的?拿着根破棍帮外人,你对得起埋在山后的祖宗吗’?”我模仿着那刀客的语气,连阿呆都跟着屏住了呼吸,“这话一喊,二狗脸瞬间白了,手里的木棍‘哐当’掉在地上,头埋得快到胸口,连句整话都说不出来。”
“那真鬼子没趁机动手吗?”阿呆急着追问。
“鬼子刚要举枪,那刀客早转过身了。”我拍了下大腿,语气里带着股子解气,“头一个真鬼子的枪刚举到一半,他手里的卷刃刀就劈了过去,枪杆‘咔嚓’断成两截;另一个真鬼子想掏腰间的刺刀,那刀客抬脚就踹在他膝盖上,接着刀背往他后脑勺一砸,当场就瘫了。剩下的伪鬼子本就慌,见二狗蔫了、真鬼子被撂倒,跑得比兔子还快,连抢来的粮袋都扔了。”
“二狗呢?他也跑了吗?”
“那刀客没让他跑,却也没打他,只指着村口他爹的坟头说:‘你要是还有点良心,就把粮袋扛回村,往后别再跟鬼子混。要是再让我看见你帮着外人害中国人,我这刀可认不得你是谁’。”我抽了口烟,声音缓了些,“后来二狗真把粮袋扛了回来,还在他爹坟前跪了一下午,再没跟鬼子出过村。”
阿呆听得眼睛都直了,好半天才喃喃道:“原来刀客不光功夫厉害,还能把坏人骂醒……”
“这才是真功夫该有的样子——不是用来争强好胜,是用来护着该护的人,拉着能回头的人,守着心里的道。”我摸了摸阿呆的头,“后来那刀客跟村民说‘对付鬼子要狠,可对这些走了歪路的同胞,能拉一把就拉一把,只要他们没丢尽良心,就还有回头的机会’。”
阿呆沉默了好一会儿,忽然把断木棍揣进兜里,抬头看着我:“师傅,我以后不耍这柴火棍了,也不学那些花哨的招式,我想练真本事,像那刀客那样,既能打坏人,又能救走歪路的人。”
我心里一暖,从怀里摸出个磨得光滑的木牌,上面刻着个“藏”字,递到阿呆面前时,声音压得轻了些,带着点当年听师傅说这事时的郑重:“这个给你。其实师傅跟你说的这个刀客,不是旁人,正是我师伯——你该叫他师伯公。他一辈子没跟人提过自己的功夫,直到老了才跟我念叨过几句,说‘藏住本事不张扬,守住初心不妄为,才是真江湖;心里有道,手上有劲,还能留份余地给知错的人,才是真功夫’。”
阿呆捧着木牌的手顿了顿,眼睛瞬间亮得更甚,小心翼翼地揣进兜里后,又伸手摸了摸,坐得比刚才更直。太阳渐渐西斜,槐树叶的影子拉得老长,阿彩跳回门槛上蜷成一团,来福蹭了蹭阿呆的腿,“汪”了一声。烟斗里的烟慢慢燃尽,余味混着槐花香,剑露锋芒刀藏拙,江湖道里悟人生
我蹲在谷一阁的门槛上,看着阿呆攥着那截磨得发亮的断木棍,左劈右刺学电视里的侠客模样,忽然就想起自己像他这么大时,蹲在师傅和师伯脚边听故事的场景——一碟盐炒花生搁在石桌上,师傅抿口散装米酒,师伯公摩挲着他那把卷刃的布鞘刀,江湖事就能从日头偏西讲到星子满天,而我最缠人的,就是追问剑与刀到底哪样更厉害。
师傅总笑着摇头说:“剑要锋,要露,是少年人的闯劲;刀要藏,要拙,是过来人的定气。”你看那些刚下山的剑客,哪个不是鲜衣怒马,长剑斜挎在腰侧,剑穗随脚步晃得张扬,走的是“一剑霜寒十四州”的锋芒路——他们练剑求快、求准、求偏锋,讲究的是出剑即见血的惊艳,就像天干上的官星,贵气全摆在明面上。可这贵气若没底蕴撑着,就成了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师傅曾说过,早年有个叫柳生的剑客,剑快得能削断飘落的柳絮,却急着扬名立万,在青石镇跟山贼头子对决时,只顾着转着剑花炫技,反倒被对方用一把粗笨的铁刀劈断剑脊,最后抱着断剑灰溜溜下了山。
“那师伯公的刀,怎么从来不见亮出来?”阿呆停下动作,指着我屋角挂着的那把布鞘刀——那是师伯临走前留下的,刀身裹在褪色的蓝布里,连刀柄都磨得发乌,半点看不出厉害。我摸了摸刀鞘,想起师伯公当年在黑风岭救商队的事:那年深秋,师伯挑着货担走商路,遇上十几号劫匪拦路,为首的壮汉舞着鬼头刀喊“留下财物饶命”。当时商队里的人都慌了,师伯却只是把货担往旁边一放,手按在布鞘上没动。直到劫匪的刀劈到跟前,他才猛地抽刀——那刀看着不起眼,却带着一股沉劲,先是格开鬼头刀,接着刀背顺势砸在壮汉手腕上,没见半点血,却让对方握不住刀。剩下的劫匪见状要冲上来,师伯握着刀往原地一站,刀身虽没再动,可那股从几十年江湖历练里攒下的“势”,竟让劫匪们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灰溜溜退了。
“这就是刀的‘藏’与‘拙’。”我把刀从墙上取下来,递给阿呆摸,“真正的刀客从不会把刀亮在显眼处,刀身厚重,招式也直来直去,可每一招都藏着‘势’——这‘势’不是耍出来的,是练出来的。师伯公年轻时在山里砍柴,一斧一斧砍了二十年,后来挑着担子走南闯北,过险滩、遇恶狼,肩背里攒下的劲,都揉进了握刀的手劲里。就像有根有源的官星,‘根’是脚下的底气,‘源’是心里的沉淀,这样的‘透干’,才不是表面的花架子。”
阿呆捧着刀鞘,忽然抬头问:“师傅,之前说赵珩先生换过三把剑,师伯公这把刀,怎么用了一辈子?”我笑着指了指他手里的断木棍:“剑走锋芒,刃口薄,用久了易折易钝,就像少年人的锐气,若只凭着一股冲劲往前闯,不添些沉淀,迟早会被磨平。赵珩先生年轻时换过三把好剑,直到跟着你师伯公在山里待了三年,每天砍柴挑水,才明白剑的锋芒不在剑本身,在握剑人的稳。可刀不一样,刀藏势,刀身厚,越用越趁手,就像师伯公这把,砍过柴、护过商队、挡过劫匪,刀身上的每道痕迹,都是他的劲、他的理,早跟人融在了一起。”
前几天镇上放露天电影,演的是侠客大战山贼的戏码——里面的剑客拿着剑乱砍,一点没了剑的偏锋巧劲;刀客反倒学着剑的样子耍快招,把好好的刀使得没了章法。阿呆看得直皱眉,拉着我小声说:“师傅,他们都用错了!”我拍了拍他的肩:“这就是忘了老祖宗的道理——剑有剑的路,刀有刀的道,就像做人,该露锋芒时别缩着,该藏拙沉淀时别张扬。你师伯公常说,‘练剑练刀不难,难的是悟透剑里刀里的人生’。他当年在黑风岭不主动出刀,反倒用‘势’镇住劫匪,不就是懂这个理?”
晚风裹着槐花香吹过来,阿呆从兜里掏出那个刻着“藏”字的木牌,放在掌心摩挲。我看着木牌上被磨亮的纹路,忽然想起小时候,师傅也是这样蹲在门槛上,跟我讲柳生的剑、师伯的刀,讲“有根有源”才是真本事。那时候听不懂的话,后来在帮村民修房、遇着难事扛过去的日子里,慢慢就悟透了。
原来老祖宗教我们辨剑识刀,从来不是教我们怎么耍弄兵器,是让我们在剑的锋芒里学少年人的勇往直前,在刀的藏拙里学过来人的沉稳担当;在“有根有源”的道理里,学做一个踏实、有底气、懂进退的人——就像师伯公那样,握着一把旧刀,守着一颗初心,这才是江湖里最该传的真功夫,最该悟的人生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