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秋老虎赖着不走,午后的日头把柏油路晒得冒热气,我那卦馆“谷一阁”门口的桃树叶子打了蔫,倒是旁边的老槐树还撑着片阴凉。我坐在门口的竹椅上,叼着烟斗慢悠悠抽着,黑红相间的阿彩蜷在我腿边打盹,白毛红鼻的来福趴在槐树根下,舌头吐得老长,偶尔抬爪子挠挠耳根。
“师傅,咱今天还没开张呢。”阿呆端着个缺了口的粗瓷碗,里头盛着刚晾好的槐花茶,凑到我跟前。这小子走路总带着股憨劲儿,碗沿的水珠滴在裤腿上都没察觉,光顾着盯着我手里的烟斗看,眼神里还藏着点想摸又不敢的好奇。
我没睁眼,指了指卦馆门槛上放着的铜盆:“急什么,盆里的清水还没起雾呢。老话说‘雾缠盆沿,客自登门’,等雾把盆沿裹住,人就来了。”
话刚落,就听见远处传来“吱呀吱呀”的电动车声,像是轮子快散架似的,越来越近。我睁开眼,看见个穿黑色短袖、西裤的男人,骑着辆半旧的电动车停在卦馆门口。这人四十来岁,脸是圆的,肚子却比脸还圆,像揣了个刚出锅的小西瓜,撑得短袖下摆都卷了上去,露出一圈白花花的肉,腰间系的红绳都露了半截。再看他的胳膊腿,细得跟晒蔫的麻杆似的,骑车时胳膊晃悠着,仿佛下一秒就要折了。
他把电动车支好,脚刚落地就踉跄了一下,赶紧扶着车把稳住。抹了把额头上的汗,眼神扫过卦馆门楣上“谷一阁”三个墨字,手指无意识地抠着车座的破洞,犹豫了半天才挪着步子过来,每走一步都得扶着肚子,生怕那“小西瓜”掉下来。
“您是……谷老师吧?”他声音有点虚,说话时不自觉地摸了摸肚子,那肚子硬邦邦的,按下去跟揣了块石头似的,他自己都疼得龇了下牙,倒吸一口凉气。
我把烟斗从嘴里拿出来,磕了磕烟灰,烟灰落在槐树根下,来福凑过来闻了闻又缩回去,尾巴还甩了甩,像是嫌弃这味道。“叫我谷叔就行。找我有事?”
“是是,谷叔,”他搓了搓手,眼神飘到阿呆身上,又赶紧落回我这儿,“我是张老板介绍来的,他说您这儿能看些医院查不出来的事儿,想请您帮帮我。”
阿呆在旁边插了句嘴,声音亮堂得能传半条街:“张老板上次来,还是师傅帮他解的合同坎儿呢!当时他愁得头发都白了两根,经师傅一指点,第二天合同就签成了!您找我师傅算,准没错!”
我瞪了阿呆一眼,这小子嘴快,也不看人家神色就瞎嚷嚷,没见人家额头上的汗都没停过吗?果然,那男人眼睛亮了亮,往前凑了凑,语气更急切了:“我知道我知道,张老板跟我提过,说您本事大。我这不是……最近身子不对劲,医院跑了三回,b超、ct都做了,啥也没查出来,医生还说我没病,可我这肚子一天比一天沉,晚上觉都睡不好,生意也没心思管了,实在没辙了才来麻烦您。”
我指了指旁边的小马扎:“坐吧。先说说,哪儿不对劲?”
他坐下时动作费劲,肚子顶着膝盖,得稍微岔开腿才能坐稳,椅子腿都被压得发出“吱呀”的响声,像是快撑不住了。“谷叔,我姓王,叫王海涛,做建材生意的。前阵子吧,我这肚子突然就大了,一开始以为是吃多了,没当回事,可后来越来越大,还硬得慌,吃不下饭,也拉不出来。昨天去的,走路都费劲,您说这可咋整?”他说着,又摸了摸肚子,脸上的愁容都堆到了眼角,连嘴角都往下耷拉着。
我打量着他的面相,印堂发暗,像蒙了层灰,眼下有青黑,是气运被堵的相;再看他的手,指节粗,掌心却没什么肉,指尖泛白,这是贪多耗神的兆头。我没直接点破,而是问:“你这生意,是近几年才起来的吧?”
王海涛愣了一下,点头说:“是啊谷叔,四年前才开的店,之前就是个拉货的,后来瞅准了装修的行情,才凑钱开了这建材店。”
“赚了不少?”
他眼神闪烁了一下,嘿嘿笑了两声,手摸了摸后脑勺,语气有点含糊:“还行,比以前拉货强多了,家里也添了辆轿车,不用再风吹日晒的了。”
我没再追问,而是对阿呆说:“去,把龟壳和三枚铜钱拿过来,再取张纸记卦。”
阿呆应了声“好嘞”,颠颠地跑进卦馆,没多久就端着个青铜龟壳出来,里面放着三枚乾隆通宝,手里还攥着张纸和铅笔,纸角都被他捏皱了。我接过龟壳,对王海涛说:“你这事儿邪性,算六爻得收你三日收入。你先说说,你一天大概能赚多少?”
王海涛愣了一下,手指在腿上飞快地敲着,眼神也飘了,嘴里小声嘀咕:“三天……一天三千,那就是九千?这也太多了吧,谷叔,能不能少点?我这生意最近也不算太好……”他说着,手不自觉地摸了摸钱包,嘴角往下撇,显然是舍不得。
我没接话,只是把龟壳放在桌上,重新拿起烟斗抽了一口,烟雾慢悠悠地飘散开。王海涛看我没松口,又坐了两分钟,肚子隐隐疼了一下,他皱着眉揉了揉,最终还是咬了咬牙:“那……那我再想想,您先忙,我去旁边转一圈。”说完,他扶着肚子慢慢站起来,挪着步子骑上电动车,“吱呀”一声慢悠悠地走了。
阿呆凑过来,挠了挠头:“师傅,他这是不想治了?”
我弹了弹烟灰:“贪念重的人,总觉得钱比身子重要,等疼得受不住了,自然会回来。”
果然,没过20分钟,就听见那熟悉的“吱呀”声。王海涛骑着电动车回来了,脸憋得通红,额头上的汗比刚才还多,一停下车就扶着车把直喘气:“谷叔,我……我治!九千就九千,您快帮我看看吧,刚才骑车的时候,肚子又疼了,疼得我差点摔下来。”
我指了指桌上的龟壳:“坐吧,想着你肚子的事儿,摇六次。”
他赶紧坐下,双手哆嗦着拿起龟壳,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嘴里念念有词,过了一会儿才开始摇晃。铜壳碰撞铜钱的声音“哗啦”响,阿彩被吵醒了,伸了个懒腰,跳到阿呆腿上,阿呆赶紧腾出一只手摸它的背,另一只手还不忘盯着铜钱,生怕记漏了。
王海涛倒第一次铜钱的时候,手抖得更厉害了,铜钱落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阿呆凑过去看,铅笔在纸上画着:“王老板,这次是两正一反!”
六次下来,卦象出来了,是山地剥卦。我看了看卦象,又看了看王海涛,慢悠悠地说:“剥卦,山附于地,阴盛阳衰之象。你这肚子的事儿,不是病,是‘积’——积的是你这辈子的贪念,说白了,是‘怀’了贪鬼,古人说的‘各怀鬼胎’,指的就是你这种情况。”
“怀……怀了?”王海涛眼睛瞪得溜圆,手猛地按在肚子上,声音都变调了,“可我是男的啊!怎么会怀……”
“男的怀鬼,比女的怀胎更邪门。”我打断他,起身从卦馆里取出黄纸、朱砂和狼毫笔,“你这贪鬼是靠你的贪心喂大的,寻常符纸没用,得用‘打胎符’——但这符只对第一次‘怀鬼’的人有用,再犯,神仙都救不了。”
说着,我把黄纸铺在桌上,笔尖蘸满朱砂,手腕悬着不落地:“这符画法讲究得很,开头要画‘敕令’二字,笔画得藏锋,不能露尖,像把刀藏在纸里;中间要画三道‘驱邪线’,第一道通眉心,第二道连心口,第三道直抵丹田,线得细而不断,断了就镇不住鬼;最关键是结尾,要画个‘吞鬼阵’,用圆圈把‘贪’字圈在中间,再点三滴朱砂,分别对应你坑过的客户、欠薪的工人,还有你自己的良心。”
(这个看似呢是跟阿呆说,其实上是跟来的人说)
朱砂在黄纸上晕开,红色的线条像活过来似的,王海涛看得大气都不敢出,额头上的汗顺着脸颊往下淌。我画完最后一笔,把符纸晾在旁边:“这符得借你手烧,等会儿你自己用香炉前火折子点上,烧的时候别说话,别回头,灰全冲进开水里,一口喝了——要是剩一点灰,贪鬼就留一点根,还会找你。”
王海涛连连点头,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呼吸都放轻了。等符纸晾干,我把它递给王海涛,又让阿呆倒了碗刚烧开的水。他哆嗦着拿出打火机,点燃符纸,黄纸烧得很快,火星子溅起来,他赶紧用碗接着灰,连一点纸渣都没漏。等灰全落进碗里,他端起碗,捏着鼻子一口灌了下去,喝完还咳了两声,眼泪都快咳出来了。
刚放下碗,他就觉得肚子里一阵翻腾,一股热气从肚子里往上冲,他忍不住打了个嗝,一股腥气从嘴里冒出来,来福都被熏得往后退了两步,还甩了甩尾巴,像是在驱散味道。
“谷叔,我……我肚子有点涨得慌,想上厕所。”他脸涨得通红,手捂着肚子站起来,样子急得不行,脚都在抖。
阿呆指了指街尾:“王老板,街尾有个公厕,您快去吧,晚了该憋不住了!”
王海涛连声道谢,捂着肚子小跑着往街尾去,那背影看着都慌慌张张的,连电动车都忘了锁。
没过多久,就听见街上传来铁柱的大嗓门——他是路过,说话带着股憨厚的冲劲,半条街都能听见:“哎哟喂!这是咋了!哪个在公厕里折腾?跟放炮似的!臭死个人了!我这菜筐子都得离远点,别沾了晦气!”
紧接着,又传来槐月居王老板慌慌张张的声音,还带着点喘:“铁柱!是不是瓦斯爆炸了?我在店里听见‘轰隆’一声,吓得我赶紧关了煤气罐跑出来!你看这烟……不对,是臭味!”
阿呆趴在门框上听,笑得肩膀都抖了,回头跟我说:“师傅,铁柱都快被熏跑了,槐月居王老板还以为是瓦斯爆炸,连煤气罐都关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伸手摸了摸阿彩的头,它蹭了蹭我的手,又闭上了眼睛。又过了20多分钟,王海涛回来了,脸上的红潮退了,走路也稳当了些,肚子明显小了一圈,之前撑得卷起来的短袖下摆,现在能垂下去了,也不用扶着肚子走了。
“谷叔,谢谢您,我现在肚子不疼了,也不胀了。”他脸上露出劫后余生的笑容,语气都轻快了不少,“刚才在厕所里,就一直在排气,排完就觉得轻松多了。刚才还碰见槐月居王老板,他问我是不是公厕炸了,我都不好意思说。”
“这符只能帮你把贪鬼‘打’掉,要想彻底断根,还得靠你自己。”我把烟斗放在桌上,指了指他的肚子,“你得把你贪来的那些东西还回去,给那个客户赔礼道歉,把受潮的木板换了,再赔点违约金;把工人的工资结了,医药费也得补上,最好再去看看他,问问恢复得怎么样。你做的这些亏心事,每一件都得还上,不然,下次再‘怀鬼’,这打胎符可就没用了。”
王海涛连忙点头,头点得跟拨浪鼓似的:“我知道了谷叔,我明天一早就去!客户的电话我现在就打,工人那边我让会计把工资算好,下午就送过去!绝对不拖!”他说着,掏出手机,手指飞快地按屏幕,嘴里还念叨着“可不能再‘怀’了,这罪可受不了”。
“别急。”我叫住他,“还有一件事,你得记住。《道德经》里说‘知足者富’,做生意讲究诚信,不是靠贪小便宜发家。你现在赚的钱,是你应得的,但你贪来的那些,早晚会变成‘鬼’压在你身上。人这一辈子,就像个罐子,装的善多了,运气就顺;装的恶多了,罐子迟早会破。”
他低下头,双手握着手机,声音诚恳:“谷叔,我记住了,以后再也不敢贪小便宜了,一定好好做生意,多帮衬别人,工人的工资也按时发,绝对不拖欠了。”
我摆了摆手:“行了,你先回去吧,电动车别忘了锁。按照我说的做,过三天再来看看,到时候我再给你看看运势,看看贪鬼有没有彻底离开。”
王海涛这才想起电动车没锁,赶紧跑去锁车,回来后从钱包里拿出九千块钱,双手递过来,手指还捏着钱边舍不得松:“谷叔,谢谢您,这是卦金。您要是有空,下次我请您吃饭,就去槐月居,那边的菜味道不错。”
我接过钱,递给阿呆:“收起来,记在账本上,注明是王海涛的六爻卦金,治‘怀鬼’邪病用的。”
阿呆接过钱,高兴得眼睛都眯了,连忙说:“好嘞师傅!”还特意把钱叠好,塞进贴身的兜里,拍了拍,生怕掉了。
王海涛又对我鞠了一躬,说:“谷叔,谢谢您,我明天就去办您说的事,三天后再来麻烦您。”说完,他骑着电动车,慢悠悠地走了,这次电动车的“吱呀”声都轻了不少,像是也松了口气。
看着他的背影,阿呆凑到我跟前,蹲在旁边,手摸着阿彩的头:“师傅,您刚才画的打胎符,真的只能用一次吗?”
我笑了笑,摸了摸阿彩的下巴,它舒服地眯起眼睛,发出轻微的“咕噜”声:“贪念这东西,有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符能治‘鬼’,治不了‘心’。要是他再贪,下次怀的就不是贪鬼,饿死鬼,而是讨债鬼了,到时候别说符,就是我,也救不了他。”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又问:“那要是他真的改了,以后就不会再‘怀鬼’了吧?”
“嗯,只要他诚心改,多做善事,比如给工人涨点工资,给客户多送点小料,气运慢慢就顺了,邪祟自然不敢靠近。”我拿起烟斗,重新填上烟丝,点上火,“就像这老槐树,根扎得正,才能长得稳,不被风吹倒;人也一样,品行正,才能走得远,不被‘鬼胎’缠上。”
阿呆点点头,又跑去跟来福玩了,还把刚才剩下的槐花茶倒给来福喝,来福舔了两口,摇着尾巴蹭他的腿,样子亲昵得很。
秋老虎的热气渐渐退了,晚风一吹,槐树叶沙沙作响,桃树的叶子也恢复了点精神,不再蔫蔫的。谷一阁的铜盆里,清水泛起了一层薄薄的雾,轻轻缠在了盆沿上,像给铜盆围了圈白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