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的秋老虎还赖着不走,日头把槐树叶晒得打蔫,桃树枝桠上挂着最后几个皱巴巴的果子。我坐在谷一阁门口的竹椅上,刚把烟斗填上烟丝,就见阿呆举着个豁口的粗瓷碗跑出来,碗里泡着几片胖大海,还飘着半根枯枝。
“师傅,您润润嗓子,刚听您咳嗽了。”他踮着脚递过来,额头上的汗珠顺着圆脸往下滚,怀里还抱着刚晒干的艾草,碎叶掉了一路。
我接过碗吹了吹,没接话。
正眯着眼抽烟斗,就听见布鞋蹭地的声响。抬头一看,门口站着个年轻人,二十七八的年纪,穿件洗得发白的棉麻衬衫,袖口磨出了毛边。他眉眼倒是周正,就是印堂发暗,眼下挂着青黑,嘴角还有道没长好的口子,一看就是最近运势不顺,心事重得压着气。
“您是谷老师吧?”年轻人声音发紧,双手在裤兜里攥着,脚尖蹭了蹭门槛,“我叫王晓,朋友介绍来的,想请您帮帮我。”
阿呆刚把艾草抱进里屋,听见动静又跑出来,直愣愣地盯着王晓:“俺师傅算得可准了,你问啥都行!道家讲究肉身成圣,要是你有啥想不开的,师傅准能给你说透!”说着就想搬凳子,结果脚下一绊,差点摔个趔趄,幸好扶住了门框。
我瞪了阿呆一眼,他赶紧捂住嘴,嘿嘿笑着退到一边,给来福挠了挠下巴。来福舒服地哼唧了一声,舌头伸得更长了。
我摆了摆手让阿呆去沏茶,冲王晓抬了抬下巴:“进来说吧,外头晒。”
王晓跟着进了屋,目光扫过墙上挂的“道法自然”匾额,又落在案上的铜钱和罗盘上,眼神里透着迷茫。谷一阁不大,里屋摆着张旧八仙桌,墙角堆着几摞线装书,空气中飘着艾草和檀香的味道。
他刚坐下,阿彩就跳上桌子,尾巴卷着桌角盯着他,来福也慢悠悠跟进来,趴在桌腿边喘气。王晓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我把烟斗在烟灰缸里磕了磕:“说说吧,遇上啥坎儿了?”
“我最近……就是不想干活。”王晓抓了抓头发,苦笑了一下,“去年辞了工作,本来想在家歇俩月再找,结果一歇就歇到现在。我妈天天催我出去找活儿,说我好吃懒做,上周跟她吵了架,我一急,摔门的时候把嘴磕破了。”他指了指嘴角的伤口,“后来听朋友说‘佛系’挺好,不用操心那么多,我就学着人家在家念经,买了本《金刚经》,天天翻两页,可越念心里越慌,晚上整夜睡不着,总琢磨日子该咋过,又不想出门面对找工作的事儿。”
他说着从包里掏出本《金刚经》,封面崭新,一看就没翻几页:“我看人家说念经能静心,可我念着念着总走神,满脑子都是‘要是找不到好工作咋办’‘跟朋友见面人家问我干啥我咋说’。前几天跟朋友聊天,他说我这不是佛系,是逃避现实,我就更乱了。谷老师,您说我这到底是咋了?是不是我念的经不对?”
我拿起案上的三枚铜钱,在手里掂了掂:“先起个卦吧,六爻看看你这阵子的气运。”说着把铜钱递给王晓,“心里想着你的疑问,摇六次,每次都把正反面记下来。”
王晓依言接过铜钱,双手合十顿了顿,像是不知道该默念啥,磨蹭了好一会儿才摇了摇撒在桌上。阿呆凑过去看,嘴里念叨着:“一个字两个背,这是少阳吧?”我点了点头,让他把卦象记在纸上。
六次摇完,卦象出来了,是坎卦变巽卦。我盯着卦象看了会儿,又抬眼瞅了瞅王晓:“坎为水,主陷,说明你现在被困住了,不是困在事儿上,是困在自己的懒和怕里。变卦巽为风,风是流动的,说明这坎能过去,但得你自己先动起来。”
王晓往前凑了凑:“那我是不是得多念点经?朋友说念得多了,心就静了,就能想通了。”
我放下烟斗,指了指桌上的茶杯,没直接回答,反倒问他:“你觉得现在人说的‘佛系’,跟真正的佛理、还有咱道家讲的‘道系’,是一回事吗?”
王晓愣了愣,摇了摇头:“不太懂,就觉得听着都挺‘躺平’的。”
“差远了。”我拿起桌上的布巾擦了擦手,慢悠悠说,“很多人把‘佛系’当逃避的幌子,如今又冒出个‘道系青年’,其实根本没懂内核。佛系讲‘放下’,是放下执念,不是放下责任;道家讲‘拿下’,不是争强好胜,是拿下问题,解决麻烦。一个要是没了前提的‘放下’,就成了消极躲懒;一个要是没了分寸的‘拿下’,才成了好勇斗狠。”
我指了指他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衬衫,举了个实在例子:“就说你身上这衣服,要是脏了。按有些人曲解的‘佛系’,会让你‘放下’——换一件;可真正的道家思维,是让你‘解决’——把它洗干净。你想啊,要是你就这一件衣服,换了难道光着身子?普通人哪有那么多‘选择’去随便‘放下’?”
王晓眼睛亮了亮,顺着我的话往下说:“是啊!我要是有钱,辞了工作能立马找下家,也不用慌了。可我没那条件……”
“就是这个理。”我接着说,“道家讲究‘不惹事’,但更讲究‘不怕事’——不主动招是非,可真遇上事了,不躲不逃,想办法解决。你手机没电了,难道换个新手机?汽车没油了,难道换台新车?都是充电、加油,把问题解决了。你现在的‘慌’,不是因为‘佛系’没用,是你把‘逃避’当‘佛系’,把‘躺平’当‘豁达’,可普通人没那底气,越躲越慌。”
王晓低下头,手指捏着衣角,好一会儿才抬头:“您这么一说,我才明白……我不是‘佛系’,是怕麻烦,是不敢面对找工作的难。”
“明白就好。”我指了指他手里的苹果,“道家讲‘顺势而为’,不是顺着懒劲躺,是顺着问题找办法。你现在的‘势’,就是先出门找份活干,哪怕起点低,先把日子‘顺’起来,心里的慌劲自然就没了。”
王晓攥了攥拳头,眼神里少了迷茫,多了点劲:“您说得对!我总想着‘放下’找工作的压力,可压力没放下,日子倒越来越糟。明天我就去人才市场,先找份兼职干着!”
我点了点头,指了指他的卦象:“你这卦变巽卦,风能吹散乌云,也能让水流动起来。回去先跟你妈道个歉,明天就出门找工作,把日子‘动’起来,运势自然就顺了。修行不是靠嘴说,也不是靠念经,是言行合一,心里想的和手里做的得一样。你想过好日子,就得动手去挣,这才是实在的。”
王晓站起身,手不自觉地摸了摸口袋,脸慢慢红了,声音也低了下去,带着点窘迫:“谷老师,谢谢您……只是我现在没工作,手里不太宽裕,您看这卦金……要收多少啊?”
我看着他局促地抠着口袋的样子,心里明白他的难处,便从抽屉里摸出个小布包,摆了摆手说:“不用多给,你现在失业,日子紧巴。这样,就收你二十块钱——够你在外头买份盒饭的钱,不多不少,咱都心里踏实。等以后你找到工作,日子顺了,再想着给我送茶叶也不迟。”
王晓愣了一下,赶紧从口袋里摸出两张皱巴巴的十块钱,双手递过来,眼里满是感激:“谢谢您谷老师!谢谢您不嫌弃!等我找到工作,肯定给您送最好的茶叶!”
我接过钱,随手放进小布包里,摆了摆手让他别放在心上。他又对着我鞠了一躬,把《金刚经》仔细放进包里,脚步都轻快了不少,跟阿呆说了声“谢谢”,转身走了。刚出门,就听见他给家里打电话,声音里带着久违的劲儿:“妈,我晚上回家吃饭,跟你说点事儿……对,我想通了,明天就出去找工作,您别操心了……”
阿呆趴在门框上看着他走远,挠了挠头:“师傅,您刚才说的‘佛系’和‘道系’,俺好像也懂了点——就是别躲事,要解决事,是吧?”
我拿起烟斗抽了一口,看着阿彩把来福按在地上舔毛,笑着点头:“算你没白听。过日子就像你刚才捡桃子,摔了别躺着哭,把桃子捡起来,擦干净照样能吃。这就是道家讲的‘务实’,不玩虚的,解决问题才是根本。”
阿呆似懂非懂地点点头,突然指着桃树喊:“师傅,又掉下来一个桃子!”说着就跑出去捡,这次倒没摔着,捧着桃子乐颠颠地跑回来:“您看!这次我接住了,没摔烂!”
我笑着摇了摇头,把烟斗里的烟灰磕掉。阳光透过窗棂照进来,落在案上的《道德经》上,“道法自然”四个字看得真切。来福从屋里跑出去,围着阿呆转圈,红舌头甩得欢,阿彩则跳回竹椅上,蜷成一团,晒着太阳打盹。
京郊的风慢慢凉了,槐树叶沙沙作响,倒是比念经的声音更让人安心。我摸了摸案上的铜钱,心里想着,这年头,不少人把概念挂在嘴边,却忘了最实在的道理——日子是干出来的,问题是解决掉的,不贪不占、不躲不逃,才是真本分,才是真“道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