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秋的晚风裹着槐叶的凉意钻进谷一阁,煤油灯的火苗被吹得晃了晃,把卦盘上的八卦纹路映得忽明忽暗。我捏着枚铜钱刚要给阿呆讲“坎为水、离为火”的方位,阿彩突然从院角槐树上箭一般窜下来,黑红相间的爪子死死勾住我裤腿,尾巴竖得像根棍子,一个劲往门外拽。
来福也跟着炸了毛,白毛竖得蓬蓬松松,鼻头死死对着巷口狂吠,尾巴夹得快贴到肚皮上,喉咙里发出呜呜的哀鸣——这狗平日里懒怠,除了见着肉骨头难得这么紧张。我心里咯噔一下,摸出烟斗往嘴里塞,刚划亮火柴就看见桃树下站着个人。
穿件洗得发灰的白衬衫,衣角沾着泥点,裤脚还卷着半截,像是刚从工地上赶来。脖颈处有道暗红勒痕,像被粗麻绳缠过又松开,在苍白皮肤的映衬下格外扎眼。他眼角的皱纹里爬满疲惫,眼窝深陷,哑着嗓子喊:“谷大师,您救救我……我从二十年前开始,就总做同一个梦,最开始梦见自己变回七岁的时候。”
我吧嗒吧嗒抽着烟斗,火星在暮色里明明灭灭:“梦里都有谁?”
男人喉头动了动,从帆布包里掏出个蓝布口袋——布角磨得发白,针脚都松了,一看就是揣了十几年的老物件。他小心翼翼地掀开袋口,摸出张泛黄的照片,指尖轻轻摩挲着边缘:“这是最后一张全家福。”照片里年轻的男人穿着笔挺西装,头发梳得油亮,怀里抱着个咧嘴笑的小男孩;旁边的女人穿着洗得褪色的碎花衫,虚弱地靠在椅背上,颧骨高耸,脸色苍白得像张纸,却还是勉强挤出点笑容。背景里的窗帘蒙着层灰,一看就是老式出租屋的模样。
“那年我妈咳得整夜睡不着,枕头都染透了,”他声音发涩,指腹反复蹭着照片里女人凹陷的脸颊,“我揣着诊断书去他公司,在大堂跪了俩小时,他才从电梯里出来,身边跟着个穿旗袍的女人。我求他给点医药费,他当着那么多人的面,一脚把我踹在地上,说我是野种,还让保安把我扔出去。”他喉咙里挤出声冷笑,可眼眶却红了,“二十三年前,他公司的老会计偷偷给我打电话,说他咽气了,眼睛睁得老大,就等着我去送送他。我没去,我怕我到了灵前,忍不住指着他的脸骂他活该。”
阿呆凑过来看热闹,脑袋刚探过去,就被阿彩一爪子拍在后脑勺,疼得他龇牙咧嘴地躲到我身后。我盯着男人印堂那团发黑的晦气——不是普通的霉运,是混着层若有若无的红光,像被什么东西缠了许久。我把三枚铜钱推到他面前:“自己撒。”
铜钱落在卦盘上,叮铃轻响,赫然显出“游魂卦”。
“《易林》有云,‘游魂之卦,虚梦实幻’。”我敲了敲卦盘边缘,“梦里的老头,是不是总看不清脸?”
男人猛地攥住桌角,指节泛得发白,指缝里的泥垢都嵌进了木头纹里:“您怎么知道?这二十年来,梦里的我从七岁长到二十七岁——他教我骑自行车;我开家长会,他总坐在第一排,腰杆挺得笔直,我考上大学那天,他买了瓶二锅头,喝得满脸通红,抱着我又哭又笑……”他突然哽住,声音里泛起铁锈味,“梦里的家特别暖,他对我妈言听计从,我妈咳嗽一声,他就赶紧递水。可现实里……现实里我妈走的时候,连副像样的棺材都没有,还是街坊邻居凑钱买的薄皮棺木。”
送走他时,阿彩蹲在门槛上冲我“喵喵”直叫,尾巴烦躁地甩来甩去,爪子还时不时扒拉两下那只蓝布口袋——方才男人走得急,竟把它落在了卦馆的长凳上。阿呆挠着头收拾卦盘:“师傅,他印堂黑得渗人,怕是被……”话没说完就被我一烟斗敲在后脑勺,“少多嘴,把东西收好了。”
当晚我合衣躺在竹榻上,迷迷糊糊刚要睡着,就听见屋角传来声叹气,又轻又涩,像秋风扫过枯树叶。我睁眼一看,月光透过窗棂斜斜照进来,地上映着个佝偻的影子——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头发花白,手里攥着张泛黄的纸,指尖抖得厉害。是白天照片里的男人,只是老了许多,眼角的皱纹堆得像山褶。
他脚边正放着那个蓝布口袋,袋口敞着,露出半截全家福的边角。见我醒了,他颤巍巍地拱了拱手,声音像砂纸磨过木头:“谷大师,我知道我没脸见您……当年我生意红火,天天跟狐朋狗友鬼混,猪油蒙了心,总觉得他不是我儿子,对他们娘俩不管不顾。后来公司破产,我走投无路,偷偷扯了他根头发做鉴定,才知道……才知道他真是我亲生的。”他把那张纸递过来,是份亲子鉴定报告,“我想去赔罪,可他娘俩早就搬走了,等我找到地方,就剩座小坟包……我没脸求他们原谅,只能在梦里……”
我刚要开口,四周的场景突然扭曲起来。煤油灯的火苗变成绿色,墙上的影子晃得厉害,老爷子佝偻的身影出现在墙角,来福不知何时钻了进来,对着他发出呜呜的哀鸣,尾巴夹得紧紧的。阿彩炸着毛弓起背,喉咙里发出嘶嘶的警告。墙上的影子渐渐清晰,竟显出二十年前的画面:年轻的男人把离婚协议摔在桌上,女人咳着血扑过去抓他的衣角,他却一把推开她;门口的小男孩攥着块带血的手帕,在雨里追着汽车哭喊,可那车终究越开越远。
“我没脸去见他们,只能在梦里陪着他长大,”老爷子浑浊的眼睛里渗出血泪,顺着皱纹往下淌,“看着他第一次拿奖状,把纸贴在墙上摸了又摸;看着他第一次坐火车去外地读书,背着包站在站台哭;看着他毕业找工作,被人拒了十几次还强装笑脸……我多想伸手摸摸他的头,可我碰不着啊……”话音未落,他的身体渐渐化作漫天青灰,像被风吹散的纸钱,最后一缕青烟慢悠悠地钻进床头的《度人经》里,书页轻轻晃了晃。
第二天清晨,阿彩挠门挠得震天响,爪子把木门抓得“吱呀”叫。我刚拉开门,就看见那中年人蹲在台阶上,额角沾着露水,头发乱糟糟的。他看见我,猛地站起来,目光先落在门槛上的蓝布口袋,又死死钉在我桌上摊开的《度人经》上,喉结剧烈滚动,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哆嗦着:“这、这本书……我昨晚梦见……梦见我爸最后钻进了这本书里。可我明明从来没见过它,怎么会……”
我把经书往他面前推了推,扉页上还留着淡淡的指痕,是昨晚老爷子攥过的地方:“你父亲执念太深,困在阴阳之间二十三年。《地藏经》有云,‘父子至亲,歧路各别,纵然相逢,无肯代受’。他不入轮回,这份怨气迟早会牵连到你和你的孩子——你印堂的黑气,就是被他的执念缠的。”
中年人浑身一震,下意识摸向蓝布口袋里的旧全家福,又慌忙掏出手机,点开相册里的新照片——照片里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正举着块红烧肉,笑出两个小酒窝,旁边的女人温柔地看着她。他盯着照片,沉默了良久,突然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肩膀抖得厉害:“二十三年了……我女儿上周还问我,为什么别的小朋友都有爷爷,就她没有……我总说爷爷去了很远的地方,可我连他的坟在哪都不知道……”
阿彩轻轻蹭着他的手背,尾巴难得放软了些。来福叼着块油汪汪的红烧肉跑过来,放在他脚边,晃着尾巴“呜呜”叫了两声——那肉是阿呆今早刚炖的,不知怎的就被它偷了一块。
三日后傍晚,我正坐在桃树下抽烟斗,就看见远处走来个人。穿件干净的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手里提着个祭品篮,里面放着香烛纸钱,还有碗用保温盒装着的红烧肉。是那个中年人,眼角的皱纹里少了几分戾气,多了点平和。
“谷大师,”他走到卦馆门口,停下脚步,“我问了老会计,找到了他的坟。这就过去看看他,给他上柱香。”他顿了顿,声音发闷,“其实梦里的二十年,他也算是……把该还的都还了。我妈要是泉下有知,大概也不想看见我总记着恨。”
晚风掠过桃树,几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台阶上。他提着祭品篮转身往巷口走,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渐渐和远处的暮色融在一起。
阿呆从屋里探出头:“师傅,您说梦里的老爷子,是他自己的执念,还是真的悔过啊?”
我吧嗒着烟斗,看火星在暮色里明灭:“《道德经》说‘大怨必有余怨’,可怨再深,也经不住二十年的牵挂。至于是执念还是悔过,又有什么要紧?”那蓝布口袋还放在桌上,里面的全家福被阳光晒得暖烘烘的——说到底,困住人的从不是照片,是心里没放下的疙瘩。
风又吹过来,槐树叶沙沙响,恍惚间像是有人轻轻叹了口气,又像是远处传来句模糊的“儿子”,很快就被风声卷走了。
说到底,迟来的深情狗屁不值,但放下恨的那一刻,轻松的是自己。人生在世,不就是这么回事么?
各位看官,你们觉得这20年梦中陪伴的父亲是中年人的执念所化,还是真正的这个父亲真心的悔过。
放过他人也是放过自己。人生何尝不是这样?福生无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