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郊街角的谷一阁里,午后的阳光斜斜地打在门槛上,把桃树的影子拉得老长。我叼着烟斗靠在太师椅上,看着阿呆蹲在门口给来福顺毛——那只瘸腿的白毛土狗舒服得直哼哼,红舌头耷拉着,鼻尖的红像团小火苗。阿彩蜷在八仙桌的抽屉上,黑红相间的毛被阳光晒得发亮,时不时抬眼瞥一下阿呆,像是在看什么憨玩意儿。
“师傅,您说这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今儿个居然没刮风。”阿呆搓着手站起来,手里还攥着根给来福挠痒的树枝。
我没接话,刚吐出的烟圈慢悠悠往上飘,正好撞见掀门帘进来的姑娘。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眉眼间带着股子犟劲,就是眼下乌青重了点,鼻梁旁边还有颗小小的痣,按相法说这是“负重痣”,早年总得扛着些糟心事。
“谷老师,”她往屋里瞅了瞅,目光在阿彩身上顿了顿,“我来不是算命,就是想跟您说点事儿,心里头堵得慌。”
阿呆赶紧搬了张杌子过来:“姑娘坐,我给您沏壶菊花茶,败败火。”说着就颠颠地往灶台跑,结果脚底下被门槛绊了一下,手里的水壶“哐当”掉在地上,幸好是空的。
我敲了敲烟斗,对那姑娘道:“坐吧,听你这声气,是积了不少年的陈芝麻烂谷子。”
她坐下时挺直了背,倒像是受过不少委屈却没垮掉的样子。阿彩从抽屉上跳下来,绕着她的裤腿转了两圈,忽然用脑袋蹭了蹭她的膝盖,这可是稀罕事——阿彩这猫眼高于顶,一般人甭想让它近身。
“您知道吗,我打小就知道谁是真心对我好,谁是揣着坏心眼。”她指尖无意识地摸着阿彩的背,“就说我那亲舅妈吧,我爸妈离婚后我跟我妈过,她当着我的面就说:‘你妈养你就当是做好事了,跟孤儿院的孩子没两样。’”
阿呆端着茶杯过来,闻言嘴巴张得能塞下鸡蛋:“啊?她咋能这么说呢?这不是往人的心口扎刀子吗?”
我接过话头,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了一下:“《道德经》里说‘美言可以市尊,美行可以加人’,反过来,恶言就像带了毒的箭,射出去伤不了别人,最后准得扎在自己身上。你舅妈这话,是把刻薄当聪明了。”
姑娘笑了笑,眼里却没什么暖意:“可不是嘛。后来我妈跟继父结婚,生了个弟弟,她又凑到我跟前说:‘你看,你妈要是没生你弟弟,家里啥都是你的,现在有了他,你啥都没了。’”
“她这是盼着人家家里不和睦呢?”阿呆急得脸都红了,“师傅,这种人是不是犯了‘阴煞’?我听您说过,总盼着别人不好的,自己也落不着好。”
我往烟斗里添了点烟丝:“阴煞倒不至于,就是心术歪了。‘见人有喜,不若己有;见人有祸,若己有之’,这是做人的本分。你舅妈啊,是把嫉妒当饭吃了。”说着瞥了眼门口的槐树,“你看那槐树,枝桠再密也不跟旁边的桃树抢阳光,万物都懂的理儿,偏有人揣着明白装糊涂。”
姑娘低头喝了口茶,继续道:“最可气的是我后来处了个男朋友,我爸妈觉得不合适,不同意。她偷偷摸摸跟我说:‘你想办法怀孕啊,怀了孕你爸妈就没辙了。’”她说到这儿自己先笑了,“现在想起来都觉得荒唐,亏她能想出这种馊主意。”
阿彩突然“喵”了一声,跳到桌子上,用爪子扒拉我的烟斗,像是嫌我说得太久。来福不知啥时候跟了进来,瘸着腿凑到姑娘脚边,把脑袋搁在她的鞋面上,红舌头舔了舔她的裤脚。
“她为啥总跟你说这些?”阿呆蹲在地上,摸着来福的耳朵问。
“还能为啥?”姑娘的语气冷了几分,“我妈再婚嫁的继父家境不错,她呢,一辈子受穷,还得靠我妈接济她和我大舅过活。就因为这个,她瞅着我妈不顺眼,又不敢明着来,就变着法地想搅和我的日子。”
我磕了磕烟斗里的灰:“‘祸福无门,惟人自召’,你舅妈这是典型的‘憎人富贵厌人贫’。她以为踩着别人能显自己高,殊不知天网恢恢,啥时候漏过谁?”
“可不是嘛。”姑娘的眼神亮了些,“她总觉得我年纪小,好糊弄,变着法地用话扎我。可我打小就看着她那副嘴脸,心里跟明镜似的。她说的那些话,我一句都没往心里去,反倒更心疼我妈——我妈接济她,是念着亲戚情分,她倒好,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阿呆突然一拍大腿:“师傅!我知道了!这就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被他逗笑了:“还算你有点记性。不过啊,也别把人想得太坏,她这是穷怕了,又没本事挣体面日子,就只能靠嚼舌根找点存在感。你看来福,”我指了指趴在地上打盹的土狗,“它虽然瘸了条腿,可从来不跟阿彩抢吃的,照样乐呵呵的,这才是活得明白。”
姑娘看着来福,嘴角终于有了点真心的笑意:“谷老师,不瞒您说,我今儿个来,就是想跟您念叨念叨,也算是把这些年的糟心事倒出来。您猜怎么着?我前阵子听我妈说,我那舅妈现在过得相当惨——大舅走得早,她自己身体垮了,儿女也不孝顺,住的老房子漏雨都没人管。”
她说到这儿,从兜里掏出颗水果糖,剥开纸递给凑过来的阿呆,又摸了摸阿彩的下巴:“说起来也怪,听到这消息,我没觉得解气,就觉得……挺没意思的。她这辈子跟自己较劲,跟旁人较劲,最后啥也没捞着。”
“这就对了。”我重新点燃烟斗,“‘不责人小过,不发人阴私,不念人旧恶’,不是说要原谅谁,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敞亮。你舅妈那是自己钻进了牛角尖,谁也拉不回来。”
阳光慢慢移到了八仙桌的正中央,把桌上的罗盘照得发亮。阿呆把剥好的糖含在嘴里,含混不清地说:“师傅,那姑娘以后是不是就顺顺当当的了?”
“你看她眼下的乌青,”我朝姑娘抬了抬下巴,“虽然重,但边缘是散的,这叫‘浊气渐消’。再看她鼻梁挺直,山根不陷,是能扛事的面相,往后啊,日子只会越来越好。”
姑娘站起身,往门口走的时候又回头看了眼来福,那土狗正摇着尾巴瞅她。她笑了笑:“谢谢您啊谷老师,跟您说说话,心里头亮堂多了。”
“慢走。”我摆了摆手,“过些日子再来,让阿呆给你摘门口的桃儿吃,今年结得稠。”
她走后,阿呆收拾着桌子,嘴里还嘟囔:“原来坏人真的会有报应啊。”
我没接话,看着阿彩跳到来福背上,用爪子轻轻拍它的脑袋。风从门口吹进来,带着槐树叶的清香,烟斗里的烟慢悠悠地飘,像谁在说一段长长的往事,说完了,也就散了。
“师傅,”阿呆突然又问,“那舅妈要是早知道会这样,当初还会那样做吗?”
我望着门外的日头,慢悠悠道:“人啊,多半是撞到南墙才肯回头,可有些墙,撞上去就爬不起来了。所以老祖宗才说‘三思而后行’,这‘思’里头,不光要想自己,还得想想天地良心不是?”
阿彩大概是听烦了,从来福背上跳下来,钻进了抽屉里。来福打了个哈欠,瘸着腿跟过去,把脑袋搁在抽屉边上,安安静静地陪着。阿呆蹲在旁边,一会儿摸摸猫,一会儿拍拍狗,嘴里哼着跑调的小曲,倒把这京郊午后的时光,哼得有了点甜丝丝的味道。